遏制中国崛起:美中贸易谈判之战略评析(图)
在美国阵容豪华的谈判团赴北京无功而返后,中国副总理刘鹤也将赴华府进行第二轮美中贸易谈判。就谈判技巧来说,北京那场只是双方“漫天要价”的过程,华府这场才是“就地还钱”的主场。谈判是否破裂或出现如何的转折,将牵动亚洲甚至全球政治、经济与贸易形势,值得密切观察。
其实,从今年3月起美国对中国大陆发动的一连串贸易攻势,许多是以“国家安全”为由,将贸易争执拉高到国家安全的高度,所以讨论这项议题,就不宜只寻求商业或贸易观点,从安全战略的角度切入或许更能厘清这场争端的脉络。
贸易战是目的还是手段?
当代国家安全战略采取复合式概念,主张国家要动用所有可支配的资源以维护国家安全,所以将贸易争执拉高到国家安全的高度并没有问题。问题在美国这次发动贸易战到底是目的,还是手段?战略是目标与手段的链接,从战略途径分析问题,就必须先厘清行动者行动的意义。贸易战如果是目的,那么就是为了平衡美中双边的贸易逆差;但如果只是手段,那么即便中国在贸易逆差上让步,也未必能满足美国。
从时间序列来看,美国商务部2月6日公布贸易数据,2017年对外货物贸易逆差达8,100亿美元,美中逆差3,752亿美元,占比46%,为史上新高。所以3月初刘鹤以中国首席经济幕僚身分赴美谈判贸易问题时,特朗普拒绝接见,可视为贸易战的先声。
3月2日,美国依据《1962年贸易扩张法》第232条的国家安全条款,对所有进口钢材及铝材分别加征关税25%及10%,仅欧盟、加拿大、巴西、墨西哥、澳洲、阿根廷与南韩获得暂时豁免权利以进行谈判。当时是中国两会期间,领导阶层正进行改组,因而直到4月2日,才由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宣布即日起对自美进口的猪肉、水果及其制品等128项产品加征15%或25%的关税,以报复美国232条款的制裁。
4月3日,美国贸易代表署再依据301条款,开出航天、信息、机器人及机械业1,300项,总额约500亿美元之中国进口商品预备加税清单;这一次中国已有备案,第二天即宣布将对美国大豆、汽车、化工品等106项商品加征25%关税的报复清单,贸易总额也相当500亿美元。
美国第二波的攻势是在4月16日,商务部发布命令,禁止美国企业向中国电子巨擘中兴通讯销售电子组件与服务,时间长达7年,而且立即生效,理由是中兴通讯在违反联合国禁令销售电子产品给伊朗案中说谎。中兴通讯因而面临无法营运的危机,因为其通讯产品的电子组件超过50%由美国进口,美国不放行将很难继续生产。
中兴贸易伙伴的美国芯片制造厂高通也因此受害,禁售令将使其减少每年5亿美金的业绩。不仅如此,中国的反击也针对它。4月19日,中国商务部宣布将续审查高通并购荷兰商恩智浦(NXP)案,也就是暂不批可。这是个440亿美金的并购案,将影响高通在半导体产业的布局。不过问题的重点不是美国制裁中国企业造成本国企业也同样受害,而是美国的目的如果真的是要解决贸易逆差,那么就应该要求中国企业购买更多的美国商品,怎会禁止出口的反其道而行?
4月27日,美国继续加强攻势,市场传出华为被美国司法部调查的讯息,指出其涉嫌违反美国对伊朗制裁行动。美国砍了中兴通讯,再剑指中国电信设备的龙头大厂,显然不是单纯的贸易问题。
事实上,4月3日美国贸易代表署依据301条款提出对中制裁清单时,已说明了他们的意图:
中国借多种政策,强迫美国企业转移技术及知识产权给中国企业,这些做法强化中国企图借由像是“中国制造2025”的产业计划,在多个高端科技领域抢占经济领先地位,而这些不合理的技术转移政策,对美国经济造成损害。
这表示美国的目标是针对“中国制造2025”。4月24日商务部长罗斯在华盛顿一项商业聚会上也提出警告,指出“中国制造2025”计划是危及美国知识产权的“可怕”计划,他强调:“他们一直是世界工厂,现在放眼成为世界的科技中心”。这表示,发动贸易战“可能”只是手段,真正目的是要遏制中国高科技产业的发展,以确保美国在世界科技的主导地位。如此,美国真正要打是科技战,贸易战只是手段。
不过,结论先不要下这么早,还要继续分析。
遏制中国崛起已成为美国共识
美国打科技战的倾向其实有迹可循。
4月3日,有一则或许不被注意,但透露出重要讯息的报导。这个报导指出,美国民主党参议员沃伦(Senator Warren)访问北京时宣称,美国对中国的政策被误导了数10年,美国现在正重新调整这种关系。什么政策那么严重的被误导了数10年?她提到美国以为中国会更开放的与他国市场结合,但其实这是个含蓄性说法,冷战结束后美国的中国政策只有两个基调,围堵与交往。
围堵,就是像冷战时期应对苏联一样,联合盟友形成包围圈,将中国围堵在亚洲大陆;交往,则是要透过贸易与其他互动改变中国,最终让中国出现真正的利伯维尔场与民主体制。共和党的政策倾向前者,民主党则倾向后者,但无论哪一党主政,最后政策都会折衷:既围堵也交往。只不过共和党主政时在围堵方面会多一点,强调军事与外交;民主党主政时则会偏向交往,强调人权与自由。沃伦的说法暗示美国已认知以往“交往”政策的错误。因为中国并没有变成美国所期望的民主体制,反而以更高的效率成为全球经济领导国,甚至让某些西方学者开始质疑,是否出现“民主退潮”。
因此,这出于共和党议员则问题不大的论点,由民主党,尤其是前途看好,可能代表参选下一届副总统的资深参议员提出来,就意义深远。这表示遏制中国崛起已经成为美国共识,特朗普“反中国”政策得到朝野一致支持,包括不断挑特朗普毛病的自由派媒体与民主党。4月初民调显示,特朗普的支持率居然高达51%,不只创个人新高,也超过奥巴马同期支持率的46%。
美国之所以出现这类似“民粹”的意识形态,与近年来中国的强势崛起有关。2015年美国民调机构皮尤研究中心,对44个国家的48,643名成年人进行全球态度调查,其中49%的受访民众,认为中国将取代或已取代美国成为世界超级强国。中国国家实力不断茁壮,就使所谓“使得战争无可避免的原因,是雅典日益壮大的力量,以及这种力量在斯巴达造成的恐惧”的修昔底德陷阱出现。
2017年12月,由建制派 - 传统政客、学者与军方 - 联合执笔,特朗普发表任内首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即明指中国为“战略竞争对手”,并称俄罗斯与中国是“修正型强权”,将对美国构成挑战。这与奥巴马时代称中国为“战略伙伴”(特别在对付气候变迁议题上)的定位迥然不同。“中国”对的美国的意义已经和以前不一样,这才会对2015年即出台的“中国制造2025”赋予威胁性的重新诠释。
“胆小鬼游戏”赛局
面对中国这样的“战略竞争对手”,选择非战争选项的经济性工具比较适当;因为大国崛起既是基于长期的经济高成长,那么弱化也应从经济层面上遏制,例如日本。
1980年代,日本在贸易出超带动下的经济高成长,也曾经让美国人备感威胁。1985年9月,美国与日本在内的几个贸易强国签下联合干预外汇市场的“广场协议”,让美元有秩序性的下调以解决美国巨额的贸易赤字。此后日元大幅升值,从1985年初约1美元兑换258日元,到1995年4月最高时1美元兑换79日元,升值幅度高达3.27倍。结果让日本出现经济泡沫、破裂后长期衰退,造成所谓“失落的10年”。
中国外部条件优于当年的日本,内部也正从世界工厂转型为世界市场。GDP成长动能的内需成分已大于出口,如此人民币升值所带动的外销减量对中国伤害有限,反而因购买力增加,可向外购买更多的油田、矿场或并购先进产业。所以美国这波攻势并未要求人民币升值,而是直接打贸易战与科技战。
贸易战与科技战虽然都是以国际贸易为工具,但目的不同。如果是以解决贸易赤字为目标的贸易战,则美国将要求中国承诺一份改善贸易失衡的时间表,或者开放市场准入,让美国企业能够不受限制且确保知识产权的进入中国,遏制中国崛起的意涵较低。
但如果是打弱化中国高科技产业发展的科技战,就将要求中国停止对“中国制造2025”的相关产业给予补贴,或阻止中兴、华为等中国企业进入美国领导未来的5G规格,以维持美国科技优势。
美国豪华团到北京谈判,所开出的要求清单同时包括了贸易战与科技战的内涵:既要求中国在2020年前削减贸易逆差至少2,000亿美元,以及无差别的市场准入;也要求立即停止对“中国制造2025”计划的补贴,且不能反对或报复对中国在美国敏感部门的投资设限。不过这等同招降的条款应是商业谈判最初的“漫天要价”,中国不可能接受,真正谈判时必须取舍。
点算双方筹码。美国的弱点是年底将有期中选举;中国是美国农产品的最大市场,农民则是特朗普的主要选民,中国如对美国农产品加征关税,共和党的选情将乐观不起来。
中国的弱点则是对半导体的依赖;中国是全球最大的半导体消费国,美国则是最大供应国,尤其是高端芯片,美国不提供,不易找到其他供货商。对中兴通讯供应链断链就是提醒中国:我可是掐住你这个最大短版。所以这也可以解读为特朗普是以科技战威胁,胁迫中国在贸易战让步。亦即科技战是手段,贸易战才是目的。
无论如何,由于双方都有无法承担的弱点,这场贸易争执已发展成赛局理论中的“胆小鬼游戏”(The Game of Chicken):两名车手各自驱车对冲,谁先转弯谁就是胆小鬼;但如果都不转弯,就同归于尽。
发动贸易战的特朗普应无意同归于尽,中国也不希望有贸易争端,我们看到双方都很快的响应对方的谈判要求,并没有采“拖”字诀,这表示想尽快解决纷争。因此,如果特朗普只是想以科技战威胁,胁迫中国在贸易战让步,那么问题或将集中在如何铺设让大家都不会被批判为“胆小鬼”的下台阶上。
但如果相信“修习底德陷阱”的建制派坚持要打科技战,认为战争若不可避免,则与其未来以武力和中国打一场热战,不如现在就想办法削弱她,即便因此要牺牲美国企业的利益也在所不惜,那么就不排除谈判破裂的可能。因为“中国制造2025”是中国向制造强国迈进的主要计划,北京不会同意自我设限。
所以,华府的贸易谈判是否破裂或出现何种转折,就看美国设定的目标底线是什么。与建制派的传统政客及学者不同,商人出身的特朗普较少受意识形态限制,朝鲜半岛的非核化也还需要中国合作,选择贸易战目标的机率较高,但也不排除在建制派强烈建议下加码科技战的可能。不过,美国是总统制国家,我们也注意到当意见不合时,特朗普开除他的官员毫不手软。贸易谈判的结果,或许并不那么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