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哀!北京一家三口的“生而复死”,曾被网友当戏精(组图)
这一次,她真的如遗书所言“去了那个世界”,但网友的争论还没有停。有人说“键盘侠真的杀人了”,有人说“杀死她的明明是她父母”,有人说“杀死她的是债务”。
邓家在北京方庄的店铺于6月1日被查封。实习生张一川摄
菲妥妥死后的第三天,她的狗待在宠物店里。还是那一身白毛,三角形的脸上尖尖的鼻头翘起来,像一只小狐狸。店主喊“抱抱”,它立刻站起来,扑到店主身上,伸出红舌头舔她的胳膊,跟她撒娇。
“菲妥妥”的狗在宠物店里。实习生张一川 摄
在5月20日发布的一封遗书里,她提到了这只狗。她在其微博发布的遗书中说,她的父亲借高利贷欠下不少钱,房子也卖了,还连带着让家人名下也背负了很多债务。无奈之中,全家人准备选择自杀。
文章两三小时内就登上微博热搜,引起网友关注,希望挽救这个年轻的生命。
她当时租住地的海口警方连续出警两次,把昏迷中的一家三口送到医院抢救,并发公告称他们已脱离生命危险。
随着“死”而复生,关于她的一切细节逐渐进入公众视野。北京人,房产、拆迁款、购物、旅游、氪金……这些信息碎片中将舆论带入了“反转”的剧情,越来越多人不相信遗书所述的穷途末路,将她与家人的自杀行为总结为“戏精”,并在网上公开质疑。
“菲妥妥”的微博。
5月31日,菲妥妥发布“遗书”的第12天,湖南永州蓝山县警方发布消息——“厦蓉高速蓝山洪观服务区发生一起自杀事件。警方发现,在服务区一小轿车内,邓某某(男,55岁,北京人)、邓某(女,28岁,北京人)已死亡,刘某某(女,54岁,北京人)手腕割伤。”
这则100多字的通报之后,再没见到关于这三人的官方消息。若不是有媒体随后证实,鲜有人想到离家2000公里外的这一家三口,就是北京人菲妥妥一家。
这一次,她真的如遗书所言“去了那个世界”,但网友的争论还没有停。有人说“键盘侠真的杀人了”,有人说“杀死她的明明是她父母”,有人说“杀死她的是债务”……
网友评论截图。
(一)
6月3日,54岁的刘楠菲躺在永州市一家医院重症监护病房里。
病房外的大厅里四排座椅,坐着患者家属。中午11点半和下午4点半,家属们排队进入一条狭长的探视走廊,和亲人短暂相见。有人带着被子彻夜躺在门外的椅子上,等候医生随时传唤,揣测着亲人病情是凶是吉。
6月3日,永州市中心医院重症监护病房。新京报记者陶若谷 摄
其他病患不知道刘楠菲,只知道有一个从蓝山县转过来的病人,病房内外戒备很严。“女的,我探视的时候瞧了一眼,没醒着。多看一眼护士就问,你看几号?不是你家人别瞎看。” 也有人说,见过四五个像公安局的人,轮流看护陪同。
“她一家人都自杀了?” 病人家属们围在一起议论,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ICU病房的刘主任说,“这个病人在治疗当中,我们接到命令,要保护这个患者,这个事情很复杂,各个部门很重视。”
第一次被警察救下后,5月22日,菲妥妥写了一段长长的文字发到网上,讲述了近一两年来她和父母之间为债务产生的争执。她不记得在“奇怪的文书”上签了多少个字,猜到债务“应该很多在我身上”。
每隔一段时间,父母就会问她,“你手里还有多少,这次实在过不去了。” 她攒的钱被不定期拿走不还,她问父亲不肯说,“我妈心软,我逼她告诉我,她说是欠了高息”。
她提到去年年底的一笔拆迁款曾给她带来希望,妈妈告诉她会用这笔钱清光她名下的债务。但今年春节后,她又收到了同样的问题:“你手里还有多少?”
在那之后,她陪父母去了泰国清迈,又陪母亲去了上海照艺术照。相片里,她穿蓝色斜扣上衣,配黑色裙子和丁字布鞋,母亲的连衣短袖旗袍显得修身,“像回到民国时期的上海”。
(二)
案发地所在的蓝山县距永州市区150公里,大部分行驶在山间,坐中巴车要三个小时,大部分行驶在山间。
蓝山县地处南岭北麓,往南33公里就到广东省界,是一个盛产杨梅和荔枝的地方。从县城到蓝山县郊的洪观服务区,还要行驶50公里。厦蓉高速东西方向横越两山之间,有时两三分钟都不过一辆车。
6月4日下午4点,服务区空荡荡的停车场亮着红蓝相间的警车灯,巡逻的警察还没下班。岗亭保安、加油站员工、清洁工、饭厅服务员,眼神一一躲避询问,声音中露出为难之意,“领导交代了,只要有人打听,一概说不知道。”
6月4日,洪观服务区内。新京报记者陶若谷 摄
服务区员工秦力简单回忆了5月31日的那个上午。天阴着,工作人员8点半至9点陆续到岗。一辆银灰色现代小轿车停在服务区,靠近高速路的一侧,没有熄火。由于离餐厅和超市隔了十几米远,没有人注意。
上班后没多久,秦力听说有人自杀,“警方打电话通知的,我们不知道哪里有人自杀。” 有几个工作人员四处去找没找到,“本来准备到旁边山上去找,后来发现在车里。”
一名知情人士透露,是女孩母亲报的警。根据他的经验,自杀实施后主动报警一般有两个原因,一是产生求生欲,再就是痛苦难受又死不了。
知情人士称,5月20日菲妥妥发到微博上的遗书,车里也有一份,是一样的内容。
正如5月22日菲妥妥在微博里写的那样,她最后还是死在了车里:“其实我是准备在车上结果自己的,谁也找不到也不会麻烦别人。”
离开海口时,有人见到警察在机场给她送了两箱荔枝。她和民警说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面对自己的困难。
(三)
菲妥妥和父亲现在躺在蓝山县殡仪馆的停尸间里。逼仄的房间没有窗户,两口浅色金属质地的棺材紧挨着,尸体被冰冻保存起来。
6月4日,蓝山县殡仪馆内。新京报记者陶若谷 摄
6月5日下午4点前后,永州当地警方做了尸体解剖,对现场的分析结果进行复核。在场的还有三名北京口音的人员,自称“相关部门”。
殡仪馆工作人员刘全参与了运尸及尸检等过程。刘全回忆,5月31日上午,他接到法医电话赶到洪观服务区案发现场时,是上午11点左右。
他看到一位男子仰面躺在驾驶座上,穿着衬衫,右手耷拉在挂挡的位置,手腕向上,有明显的伤口。一位穿裙子的女性在后座,散着头发,手腕上也有很明显的伤口。
副驾驶座位空着,刘全没见到抢救下来的伤者。关于车内三人,他知道的很有限:北京来的,欠别人钱,是一家人。他一直以为逝者是两夫妻,“两个人个子都很高,男的尤其胖,得有200斤,我们三四个人抬他。把两人抬走时,他们的身体已经没有了温度,但也还没完全僵硬,‘一般要五六个小时会硬’。”
刀片、遗书、药瓶、手机等车内物品,刘全赶到时已被警方收走。根据蓝山县警方6月2日公布的现场分析结果,两名死者系服用大量安眠药物及注射大剂量胰岛素后割腕,导致药物中毒及失血性休克后死亡。
蓝山县警方对事件进展、家属安置、伤者情况守口如瓶。负责舆情的周警官称,以蓝山新闻网站公布的消息为准,目前没有更新。
菲妥妥曾在社交平台上提过自己的父亲,“算是踩着文革的尾巴念完的小学,他属于那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小子。” 就是这个“混小子”,在她小时候逼着她读意大利政治家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
“菲妥妥”的父亲。图片来自网络
“我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我爸蹲在床边说,再拉爸一把。”家里负债后,她和父亲之间的相处方式早已不是儿时的样子,“我很生气,我问什么时候还给我,他们会说明后天,但是并没有一次还上。”
停尸房外鞭炮声响起,当地一户人家正在做白事,吹拉弹唱声不断。父女二人安静地躺在屋里,几天以来,除了警察和法医,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们。
(四)
菲妥妥是她微博名称的一部分,现实生活中她叫邓妍,1990年出生,自称北京土著,“从小学到大学再到工作没离开过南城”。
“菲妥妥”的生活照。图片来自网络
北京南三环附近的一个小区里,邓家的商铺6月1日被贴上了封条,银色铁皮大门紧锁着。拉货的两辆灰色面包车停在小区里,后轮胎被地锁锁住。
6月2日,邓家两辆运货的面包车被派出所上锁。实习生张一川 摄
商铺位于一座修建于上世纪90年代的六层老楼底商。石灰砌的外墙看上去破破烂烂,居委会的人说,外建的一部分盖着彩钢板,属于违章建筑,“去年11月份因为消防隐患把房顶拆了”。
从门缝看进去,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屋里横七竖八堆着纸箱子,上面落了一层灰,最亮眼的就是墙上贴的火红的财神。住在旁边十来年的老邻居记得,从前大卡车运货进来,两辆面包车再运出去,“家里一直做咸菜调料生意,挺红火”。透过面包车模糊的窗玻璃,还能看到成包的酸菜鱼调料,拿大袋子装着,“他不从这儿直接买卖,都是给别人送货,应该是往各个超市送。”邻居说。
除了自家店铺,大部分邻居认为邓妍的父亲邓宝军是附近几家商铺的“房东”,“他从一个公家单位租下来,然后转租出去。”和他店面一墙相隔的一家店去年11月份入驻。当时邓宝军将两家之间的墙推倒重建,占用了对方一些面积,这家店没有反对,因为转租人曾告诉他们,今年4月份到期后再续租就找邓宝军。
邻居对他们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两个月以前。春节前,有人听到工人找邓宝军索要拖欠三月的工资,想回家过年。邓宝军说,“你放心,你走就行了,回去我会把钱转给你。”
五月中旬,有人见到有一伙人带着警察过来要钱,也有人见过银行的人来催款,但都没有过明显的冲突,“不然我们肯定都去看热闹了。”
(五)
在邻居的印象中,邓宝军一米八的个子,雇了两个工人开面包车,自己开一辆银灰色的现代车。女儿和他长得特像,“挺开朗的小姑娘,穿着打扮也很朴素,一到放假就会来。”
邓妍自首都医科大学护理专业毕业后,在北京一家三甲医院急诊科当护士,已工作两年多。
她征友时介绍自己说,从小就喜欢白衣。是工作和兴趣完美结合的幸运的人。在海口自杀被救之后,她在微博上又一次提到急诊室,“我学的第一个技能就是洗胃,现在居然经历了”。
一位与邓妍互为微信好友的网友告诉记者,她们在一个社团群里认识,知道她是学医的就主动加了她,想咨询吃药方面的问题。两人素未谋面,也并不熟悉,每次联系都是因为这名网友身体不舒服,“她即使是在医院急诊加班很忙很累的情况下也会耐心为我解答。”
在邻居们眼里,邓妍家养的小狗常拴在店铺门口,脾气暴躁,见人就汪汪叫。
最后一次送到店那天,宠物店的店长说,邓妍没有来,“往常都是她亲自来,或者跟她妈来,那天是个男的送的狗,放在那儿匆匆就走了,应该是她爸”。
店长记得今年三月份,据她办卡成为会员已过去一年多,“第一次来的时候充了3000元会员卡,最后送来的时候还剩1700多。”狗养在店里的第二天,店长给邓妍打了电话,让她加上宠物店的微信,便于接收寄养动物在店里的视频。电话那头,邓妍同意了,但始终没有通过店长的好友请求。
店长知道她还有一只猫,英式短毛猫,她叫它崽崽。
3月22日,邓妍在社交平台上发了想念崽崽的帖子,“崽崽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猫”。同一天,她又发了一遍,“妈妈对不起你,可能我到死都见不到你了。” 那个帖子里,连着说了五个“对不起”。
(文中所有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