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口述史 | 我打满中美全场,确切地说,是全场被打,太残忍了(组图)
纽约华人资讯网希望记录在新冠疫情中搏斗过的个人历史,《疫情口述史》因此而来。
我们找到了一直专注于个人口述史写作的作家林世钰。作为这个系列的第一篇,我们进行了特别的尝试 :请这位作家自己采访自己。曾有网络段子说,“新冠疫情阻击战,中国打上半场,外国打下半场,海外华人打全场。”作家本人真实经历了这个“打全场”的全过程,现在,这个仗还在继续。
写在前面
已经是四月了,回想自己在过去两个多月经历的一切,感觉生活和我开了一场玩笑——我在中国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回去了,又在美国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回来了。像我这样打遍全场,更确切地说,全场被打的人,估计不是多数吧。
1月15日,我回国探望生病的母亲,不成想赶上疫情爆发,在国内滞留了两个多月;3月底,我牵挂尚留在美国的先生和女儿,又冒险逆行回美。在这一往一返之中,我感受到了个人在环境变化夹缝里的无奈,以及命运之手强大的力量。但是,即便生如蝼蚁,微小如尘,我们依然要记录个人在这场疫情中的经历。这是有意义的,至少,它显明每个人在某个历史阶段的生命轨迹,以及时代从个人身上碾压过去的印记。未来世界的人们循着它,可以看到过往岁月清晰的纤毫。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分享自己的故事。这是一个开始,一次呼唤。未来我将记录更多疫情中个体的故事。高山低谷,激流镜湖,每个人都是一个江湖。欢迎关注。
上半场
第一章 一月,整个世界黯淡了
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但是还要经历多少地狱和炼狱啊。
—— 茨威格
| 回国探母,一脚踏进“泥沼”
1月15日,当我收拾回国的行囊时,不知道自己即将一脚踩进疫区,在国内生生滞留了两个多月!
2020年1月3日,弟弟突然告诉我:妈妈确诊了,肠癌中晚期。我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黯淡了下来,头顶湛蓝的天空,一下子发出裂帛的声音。
从那天起,我知道,漫长的青春期结束了,我与死亡之间的挡板渐渐被撤掉了,生活露出了它狰狞的真面目。
1月7日,母亲做了癌细胞切除手术。我看到弟弟发来的视频,往日身体强壮的她如今脸色惨白,笑容苍白,说话气若游丝,心碎了一地。
没有多想,1月15日,我匆匆收拾行囊回国了。飞机上,一个坐我旁边的大姐全程戴口罩,我还挺纳闷的,觉得她多此一举。
1月17日夜里十点,我赶到了母亲所在的福州医院。
当我推开病房的门,看到瘦弱的她睡觉都蹙着眉头,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了。借着卫生间透出来的朦胧灯光,我发现母亲瘦了许多,头发支棱着,像一只受惊的刺猬。我摸了一下她绵软无力的手,心一酸。
接下来三天,我和父亲白天黑夜轮流陪妈妈。
那个时候,医院已经有人开始带口罩了,但我并不放在心上,每天都在裸奔。下楼买饭,扶母亲在走廊散步,找医生,陪床……彼时,我不知道,发端于2019年12月的新冠病毒那时已经摩拳擦掌,像洪水猛兽一样朝人类猛扑过来,寻找可栖息的宿主。而母亲所在的住院楼里,已经住了几个新冠病人!
当时也知道武汉出现了几起肺炎,最早透露消息的8个医务人员,以“传播谣言”被处理。但我和父亲的眼里只有一件事——清洗母亲腹腔的导流管保持畅通。每天夜里,不管是我还是父亲陪床,都要爬起来观察好几次,如果不畅通,就要打着手电筒,蹲在地上拼命捣腾。整个世界在我眼里,只剩下了那根细细的导流管。
当时,一个在武汉当过医生的朋友紧张地告诉我,武汉肺炎比我们想象的严重,你和妈妈在医院一定要小心防护!我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并不在意。
1月21日,医生不耐烦地吩咐了几句,匆匆让母亲出院了。
1月23日,当我知道武汉封城时,惊呆了!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飞机上那么多人戴口罩,为什么医生匆匆让母亲出院,为什么在武汉当过医生的朋友那么郑重吩咐我。原来,在平静的背后,暴风眼冷峻地盯着我,病毒像蝴蝶一样,已经在人群里扑棱着翅膀,寻找可以栖息的宿主,而我竟浑然不觉。
我出了一身冷汗 —— 无论是刚动过手术、身体虚弱的母亲,还是尚在倒时差的疲惫的我,都是病毒青睐的对象啊!
就这样,我被无常的命运撞了一下腰,在国内滞留了两个多月。事后我和朋友开玩笑:我好无辜啊,出门打个酱油,就被抓壮丁了,然后就是大江大海2020。
| 过年,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距离春节只有一两天了,但是全家人都无心置办年货,只是一天天捱着。腊月二十八,我和嫂子上街买了两副春联回来。侄子把春联贴上,虽然红得有点惨淡,但家里总算有了一点年味。弟弟终日坐在楼下的火炉边烤火,眉头紧锁,为他不知何日开业的公司忧心忡忡。
哥哥和嫂子负责做饭,每餐变着花样给大家端出一桌饭菜。餐桌上,每个人都心事重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再好的食物,吃到嘴里都味同嚼蜡。只有7岁的小侄子,目光炯炯地盯着红烧肉,眼里充满渴望。
吃饭的整个画面,犹如梵高的画《吃土豆的人们》那般沉重:昏暗的灯光下,一群衣衫破旧的男人和女人在默默吃土豆。他们的每根皱纹,每个表情,都隐藏着生活的艰辛以及对苦难的隐忍。父亲几乎全程不说话,匆匆扒完一碗饭后,就站在窗前,凝视着窗下流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今年是爸爸70大寿,弟弟本来计划带爸妈去东南亚过春节,但疫情生生把我们的家庭计划一掌打翻了。一个乡下亲戚送来了一个硕大的猪蹄,在屋顶悬挂了若干天后,被哥哥悄悄送了别人。母亲身体虚弱、几无食欲,每天被我们哄着坐到桌前,挣扎着吃了几口饭菜,然后索然无味地下去了。偶尔看到她吃半碗米饭,我们都高兴半天。闲暇时刻,我喜欢一个人爬到五楼的屋顶洗衣裳。干净的衣裳在阳光下迎风招展,似乎在宣告生活的某种希望,让人安慰许多。
眺望被高楼挤压得扁扁的远山,想起远在大洋彼岸的闺女和先生,恍如隔世——就在两周前,我还在美国的家后院修剪迎春花的枝子,参加邻镇的反家暴义工培训,每周五去图书馆上英语课,生活井然有序。如今却与先生和女儿隔着浩瀚的太平洋,生生被困在家乡这座小城,归期未卜。
除夕夜到了,哥哥端出了一桌饭菜,我们居然忘了买酒,大家面面相觑。哥哥从楼上翻出一瓶开过的红酒,大家往杯里倒了一点,开始碰杯。酒杯碰撞的声音,似乎比往常沉闷许多。这个五味杂陈的年啊!
Vincent Van Gogh - 吃土豆的人(1885年4月)
饭后,我们和爸爸聊了一会,就各自回房睡觉了。往年这个时候,我们全家会围炉夜话,聊过去一年的经历和收获,以及未来一年的人生计划。母亲在厨房忙前忙后,不停给我们端出好吃的东西。大家说说笑笑,直到春晚结束,父亲和哥哥去楼下放鞭炮,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回房睡觉。
可是,这个春节太特殊了——于小家而言,母亲动了个大手术;于大家而言,人人困于疫情,万径人踪灭,实在没有庆祝的心情。
我七年没有在国内过春节了,难得回来竟遭遇家庭和国家的双重困境。躺在床上,我暗自垂泪,有点伤感地睡过去了。
半夜,我被窗外零星的炮竹声惊醒了。呵,一年又过去了。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如果以2020年作为分水岭的话,人类已经失去太多,无边落木萧萧下,但不知道会收获什么。昨日世界的美好已经飘零在风中,而“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但是还要经历多少地狱和炼狱啊。”(茨威格)
早上6点,我被楼下高亢的鸡鸣唤醒了,换上新衣裳,推开窗户,鼠年第一缕阳光重重砸到了我的头上。
| 封城,父亲扛回五袋大米
形势越来越严峻。
每天刷着不断上涨的确诊数字,我的心也一寸寸地悬起来。1月23日,疫情的重灾区—武汉宣布封城。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除了离开(我不喜欢用“逃离”这个词)的500万人,这座中部大城市还留下900万人啊。一旦停摆,他们生活何以为继?
对于江城武汉,我有别样的深情。1992年至1996年,我在武昌南湖畔度过了四年大学时光。毕业后,我的很多同学留在江城工作。问了一个留在母校工作的室友,她说学校后勤部门服务得挺好,蔬菜水果基本需求都能满足。想给她寄点东西,问了快递公司,工作人员说武汉封城,无法通邮了。
朋友圈里,不断看到湖北人在外地被歧视的消息。被酒店拒绝入住,在高速路上漂流二十多天;所住房子被人焊门;挂鄂牌的车被人推倒。我所住的小城,也对湖北(特别是武汉)回来的人们充满警惕。同学微信群里,一份在武汉定居的本地人的名单公然流传,上面有名字、电话、身份证号码等个人信息,让人触目惊心。
一天,弟弟脸色铁青,说自己的湖北朋友一家在路上漂流了一个多月,无处栖身。最后漂泊到了广东,用了丈母娘的身份证才偷偷租了一个房子,总算暂时安身了。“这是一个操蛋的世界!”弟弟愤愤地踢了一下暖气片。
福州某酒店告示
还好,在灾难面前,也有人性的光辉熠熠发光。比如武汉的基督徒冒着危险在街头分发口罩和食物,比如我母校的老师把配发的蔬菜让给了老弱病残,比如几个海南的高中生众筹购买蔬菜捐给武汉人民……
武汉封城不久,全国很多地方陆续步入后尘。正月十三,我所在的小城也开始封城了。当天晚上,12辆警车全城巡回广播:广大居民请注意,请居家隔离,无特殊情况不要外出。高速路和省级路的入口已经关闭,出口立着一个牌子:出城回来必须强制隔离14天,请三思而行。
紧接着,政府给每个家庭派发了通行证,每户每两天一张,仅允许一个家庭成员上街购买基本生活用品。第一天,我想出门拍点照片,顺便买菜。到了十字路口,两个带红袖章的志愿者过来拦住我,要求出示出门证。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他们认真地在上面写下日期和时间。
可以载入历史的通行证。
街上空空荡荡,像一张刚发下来的新卷子,每个应试的人似乎都没有把握。除了超市和药店,其它商铺都关门了。往日热闹的小城一派死寂,似乎刚刚结束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每个药店门口,都立着同样的牌子:口罩断货。此后几天,这些牌子一直懒洋洋地立着,保持相同的姿势和内容。
有那么几天,我们全家出现口罩荒,一个口罩都没有。于是只能在家猫着,无法出门。晚上,我在朋友圈里写“小城记事”时,提到此事。接下来几天,各路爱心口罩如潮水般涌来。这些美好的事情,都在我心里存放着,让我对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依然心怀爱意。
其中一个美国朋友跑了好几家店,凑够了108个N95口罩寄到中国。这批口罩太珍贵了,我一个都舍不得用,后来又如数背回美国,捐给镇上医院。
2月7日,县政府发出通知,说小城发现了4起疑似病例。顿时,一片乌云堆积在小城上空。次日起床,看到有人在朋友圈转发了民众在超市抢米的视频。
一个老人家趴在三袋大米上,用家乡话急切地说:这是我的!不要动!父亲甩掉手里的烟,果断地说:走,我们也去买几袋!
我和弟弟面面相觑:至于吗?如果一个社会连米都买不到,说明马上要崩溃了。我们独自存活也没啥意义啊。
父亲不悦:你们没经历过大饥荒,啥也不懂。中国老百姓很多时候只能靠自己,别的靠不住。他毅然朝门外走去,哥哥只好跟在后面,发动了车。
半个小时后,父亲和哥哥搬回了五袋大米,堆在一楼大厅的角落里。“大米真的涨价了,还好我们抢了几袋。” 父亲拍拍手里的灰尘,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战利品”。这五袋大米吃了两月有余,直到我回美国时仍然没有吃完。
屋漏偏逢连夜雨,确实如此。2月 日早上,同城居住的大姑姐突然来电话,说他的爸爸(我的公公)不行了,让我马上过去。我没来得及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就冲出门去。到了公公那里,发现家人都到场了。公公蜷在床上,双眼紧闭,鼻息微弱。大姑姐说,他从昨晚起不吃不喝,怎么也叫不醒。公公自从1月摔了一跤后,有点小中风,终日卧床不起,两条腿硬得跟石头似的。
“这回可能过不去了。我们去乡下把寿衣拿回来吧。”大姑姐淌着泪,和我一起出门。我驾照都忘了带,就借了一辆车一路狂奔到乡下老家,扒拉出落满灰尘的寿衣,又一路狂奔回来。
再看公公,依然双目紧闭,气息越来越弱了。赶紧和远在美国的先生视频,告知此事。他急得眼泪快下来了——疫情期间,他即便回国,也要被强制隔离14天,无法为父亲送行。除了切切祷告,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好在傍晚时分,公公慢慢醒过来了,可以吃一点东西了,我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遗憾的是,公公最终还是在我回美后几天走了。我和先生耽于疫情,无法回去送他最后一程,只能在大姑姐拍的视频里目送他入土为安,实为人生一大憾事!
想想那些在疫情中生离死别的人们,我的心似乎被人揉成一团,痛到不行。
黑夜已深,白昼何时方至?
至暗时刻,好在神的话语安慰了我。“我将我的平安赐给你们。我所赐的,不像世人所赐的。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也不要胆怯”。(约翰福音14::27)
街上空空荡荡,像一张刚发下来的新卷子,每个应试的人似乎都没有把握。
第二章 二月,用墨水哭泣
二月。用墨水哭泣!在悲声中,为二月寻找词语。—— 帕斯捷尔纳克
| 2月6日,深夜
每天穿着睡衣在家里晃悠,饿了吃,困了睡。日子没有段落,不知今夕何夕,但李文亮的去世之夜似乎成了唯一的分野。那个夜晚深沉的忧伤,至今想起仍忍不住想落泪。
清楚记得那是2月6日深夜,我依然在等方方日记,突然看到朋友圈发出李文亮染上新冠不幸去世的消息。不敢相信,一个34岁的阳光小伙,怎么可能!于是到各个群转了一圈,发现是真的!
泪水瞬间就下来了,绷了许久的愤怒和悲伤无法自抑。八人闭嘴,万家闭户。每个人的生活都被疫情击打得七零八落。这是什么样的世界?我不—明—白!几乎是哭着和好友通话,也听到他同样哽咽的声音。另一个朋友说,他当晚知道这个消息后,心揪成一团,心脏病快犯了。
那晚的朋友圈,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在心里为这个年轻的医生立了丰碑,也把一些人钉到了耻辱柱上。
2月9日,一场纪念李文亮的活动在纽约中央公园举行。“二月。用墨水哭泣!在悲声中,为二月寻找词语”。(帕斯捷尔纳克)从美国朋友发来的照片中,我读到了很多华人的留言。老一代的吹哨人、92岁的GYJ老人写了一首《祭李文亮医师》:狂风无情地吹,暴雨倾盆如飞/你的人生道路,坎坷,短暂而又劳累/天苍苍!你为众生喊出疫情/遭受非礼,谁之罪!/夜茫茫!世间不平折磨了你/令人心伤悲/你的义举,向掩盖者施威/李文亮医师安息吧/历史永远记下你的行为。
2020年,距GYJ揭开中国艾滋病真相整整24年了,可是历史依然在重演,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思之岂不令人心痛!
让我感动的是,李文亮去世后,仍有很多双耳朵铭记着他吹出的悠长哨音。他的微博下,每天都有人留言。有人告诉他武大的樱花开了,有人送来了他最爱吃的鸡腿,有人告诉他“我会做一个心里有坟墓的人”……向来对强权和苦难隐忍的国人,这次终于良心集体涌现。李文亮用自己年轻的生命,为这个国家留下了善意的火种,也为众多卑微的生命留下了一个可以诉说的树洞。
这让我想起了《圣经》里的一句话: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心里感觉好受多了。
| 3月27日,白昼
3月27日,是武汉人领亲属骨灰盒的日子。很多人在社区和单位领导的“陪同”下,安静地领走自己亲人的骨灰盒,现场不许拍照。所有的悲伤,都被摁进了这个小小的盒子里,动弹不得。
我看到了财新记者丁刚拍的一张照片:在一面写着社会主义价值观的巨大幕墙下,大家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着领骨灰盒。他们颓然卑微的影子,嵌在锃亮冰冷的大理石地板里。这张照片精准地捕捉到了中国的现状——小人物的悲欢总是被嵌在国家的宏大叙事里面,微不足道。
那一天,我听了任素汐演唱的《那年的呱呱坠地啊》,咿咿呀呀的女声在风里摇曳成丝线,凄凄惨惨戚戚,似乎在为亡灵招魂。那年的万人空巷啊/那年的小心喘息/那年的铁栏罩住傲慢人/那年的生灵哭晚清……
| 再见了,母亲
2月22日,母亲做了第一次化疗,反应强烈,身体极度虚弱。有一天,她独自下楼拿酒时晕倒在地,头上磕出一个大包。我和哥哥、父亲赶紧把她送进医院拍CT。还好,脑子没有受损。晚上,父亲用茶油抹母亲头上的包,末了把我拉到一旁,轻轻地说:你妈现在很怕你回美国。
我的心一酸。
按原计划,我是2月19日回美国的。1月31日,美国颁布对中国的旅行禁令,很多国际航班停航。当时,美国的国门尚留一条缝,回去还不迟。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像棉花一样瘦弱的母亲,默默地把机票退了。女儿知道后,着急地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悠悠回了一句:君问归期未有期。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不想回美国的事了,踏踏实实地陪母亲。我想,这可能是神赐给我的难得陪伴母亲的机会吧,既然如此,何不悦纳他的美意?
小城的四起疑似病例很快被排除了,小城成了无疫区,大家欢欣鼓舞,放心出门了。天气好时,我会带母亲去菜园。我负责摘菜,她坐在石头上,给我讲乡村陈年旧事。春风拂过她的发梢,她的脸色看起来红润了一些。
我渐渐不想回美的事了,想等4月份再说。直到有一天,一个美国朋友告诉我,今天看到你闺女了,我问她想不想你,她说很想,眼里含着泪。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击中了,当晚,就订好了3月中旬回美的机票。
3月4日,新泽西出现了第一起病例。接下来几天,数字不断攀升,15个,32个,48个……几天后就破千了!而以川普为首的联邦政府不以为然,觉得这不过是大号感冒。我知道这种大意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心开始慌了!赶紧联系女儿,她说还在学校上课。想到她学校食堂1000多号人同时就餐的盛况,我的心悬到嗓子眼。好在女儿的学校很快开网课,先生也在家上班。我这才感觉稍稍好点。
临行前一天,突然接到一条短信,告知航班临时取消了,只好再次改签。
改签成功,这回真的要走了。回美前夕,母亲正在福州医院做第二次化疗。爸爸从医院食堂买了饭上来,我们草草吃完,就在病房里匆匆告别。母亲打了几天的营养针,似乎状态好了一些,靠在床头冲我微笑:你这次回来这么久,我已经很满足了,放心走吧。
悲伤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啥也说不出来。拎着箱子正准备去酒店,母亲突然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走到我跟前,往我手里塞了一个桔子。“拿去吧,路上吃。”
我低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下半场
第三章 这个春天注定艰难
四月,它使你想起一个个只要走去就不再回来的日子
它使你想起了人想起了那些不论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去的人
想起了那些也许有着幸福也许注定悲惨的人
想起了男人和女人……—— 芒克
| 美国,我回来了
戴上帽子、口罩、手套、墨镜,武装到牙齿,我像外星人一样滑进了福州长乐机场。因为很多飞机停航,机场空旷得像刚收割完麦子的麦田。从福州到纽约的航班,仅有十个乘客,个个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大家一脸凝重,沉默不语。
填了出入境人员健康申报表和中国海关申报表。测了体温,过了安检,朝登机口走去。我想买点吃的,发现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只有一个小超市开着,里面有矿泉水、面包等简单食物。再看周围的登机口,去新加坡的空无一人,去纽约的十个乘客散落在不同的角落。
上了飞机,只见空姐也是全副武装,厚厚的口罩下,唯见峨眉淡扫,不见面容姣好。每个乘客都默默盘踞在不同的角落,各怀心事。哎,我也算沾了新冠的光,花经济舱的钱,享受商务舱的待遇。我怀着几分占便宜的歉疚,开始看电影《地久天长》,当我看到咏梅扮演的妻子幽幽地说,我们的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大恸。
是的,山川河流还是旧模样,可是经此一疫,每个人的生活已经被彻底改变了,不管是世界、国家还是个人,再也回不到从前了。2020年像一把锋利的刀,把我们的生活切成两半。这仅仅是开始,我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等着我。
2020年似乎是人类历史的一个分水岭。之前,人类无比傲慢 —— 科技如此发达,还有什么灾难可以真正摧毁我们呢?但是一个小小的病毒就打碎了所有人的幻梦,让我们第一次警觉:原来我们自以为可以安然依靠的一切,科技,金钱,财富,地位,在大自然和死亡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各人以为稳妥的时候真是枉然。”
空姐送来了食物,我摘掉口罩和手套,消毒了双手,然后开始吃喝。再看后排那个大眼睛的福建女人,她一上飞机就躺下,全程不吃不喝不上洗手间,真是太佩服她了。
14个小时的飞行很快结束了。当我看到纽约影影绰绰的建筑时,心里升腾起几分悲壮:美国,我回来打下半场了!
出得舱门,只见表情严肃、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肃立两旁。我们跟在一个身形庞大的黑人背后,进了一个房间。早有两排人在候着我们:一排审查健康申报表,另一排测量体温。
体温都正常,我们被允许前往入境大厅。只见昔日熙熙攘攘的入境大厅,此刻空得可以当飞机场。除了零星几个工作人员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人。我注意到,多数工作人员没戴口罩,真为他们担心。
顺利入境。推着行李出来,发现外面接机的人稀稀落落。先生的车还没到,我站在路边等候。昔日热闹的肯尼迪机场安静了许多,只有几辆黄色的出租车没精打采地停在路边。
天空依然那么湛蓝,和7年前我初到美国时一样。但是天空下发生的一切,是当年怎么也想不到的。比如说川普上台,比如说中美贸易战,比如说母亲得癌症,比如说这场席卷全球的疫情……我站在纽约的天空下,乱发如草,一脸沧桑。
先生的车到了。他见了我,如同悟空见到妖怪一样,以掏金箍棒的速度,迅速操起酒精瓶冲我一通乱喷,然后让我换套衣服再上车。我盯着他的后脑勺直咬牙——大叔,你欠我一个拥抱!
到了我居住的新泽西小镇,发现门口的灌木都抽芽了,黄水仙开了,杜鹃花鼓着花蕾,迫不及待要绽放。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来思,杨柳依依。我有点恍惚了。
女儿听见动静,从楼上跑下来了,与我隔着6英尺的social distance(社交距离),兴奋地问:妈妈,你给我带的胶带呢?我发现,离开两个月,她的头发长了,个子似乎也高了。我忍住了拥抱她的想法,让她自己去车库拿东西。
先生把我安置在楼下的小房间隔离。每天吃饭时,我们一家三口分布在三个不同的空间,有种“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小国寡民的感觉。
| “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都与我有关”
美国的确诊数字一天天攀新高,有一天终于冲到了十万多,稳居世界第一。而我所在的新泽西州,由于与纽约一衣带水沾了“光”,跃居美国第二。光我住的小镇,就有100多起病例了。
看着新泽西确诊数字日涨,我心急如焚,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我捐出了自己带来的五百多个口罩(包括之前美国朋友给我寄回国的108个N95),然后在朋友圈里募捐买口罩。
“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都与我有关。”我在募捐通告里写道。
让我高兴的是,一个我之前捐过款的微信群给我捐了一大笔钱,加上朋友圈的捐款,我基本达到了自己的筹款目标。连着几天,我不断比较口罩的来源和价格,最后选定了国内两家有资质的口罩厂家,一共订了近三千个口罩。
捐给美国社区的口罩
从4月1日开始,我陆续收到国内寄来的口罩,交给了镇上的华人协会,让他们捐给医院、老人院、警察局、银行、邮局等地方。镇上很多华人都在当义工,天天去这些地方送口罩,甚至村里的足球队还募捐,为医务人员送免费晚餐,真的让人感动。我的英语老师是犹太人,他特意给我发来了媒体对华人捐助社区的报道,赞道:Chinese community showed good gesture, it is so terrific!(华人社区呈现了良好姿态,太棒了!)。
那几天我连着收包裹,发现快递公司的送货人员几乎没有戴口罩,急得不行。于是,每次我坐在窗前,但凡看到送货车在我家门口停下,快递小哥拎着东西冲我家走过来,我就迅速拿起一袋口罩出去送给他。他们无不道谢。
4月4日是女儿15岁生日,也是国内公祭在这次疫情中去世的同胞的日子。这两件事情重叠在同一天,让我的心情极为复杂,诚如《圣经》里的“传道书”所言: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我们活在地上的日子,苦难太多,唯有举目望天,才能找到一点盼望。
14天的隔离期结束了,4月6日,我“出关”了。正欢欣雀跃想庆祝一下呢,却听到公公于昨晚去世的消息。他最终还是扛不过这个残忍的春天。由于现在回到国内要强制隔离两周,即便我们回国,也送不了公公最后一程。我和先生商量了一下,只好遥望故土,泣别这位一生忠厚善良的老人,心里满了伤痛和遗憾。
在这场疫情中,天天有多少生离死别啊。前几天看了“方方日记接力”的一篇文章《母亲,留在了2020年立春这一天》,哭到不行。母亲知道自己得了新冠,不让女儿靠前,做女儿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去世。那是什么样的人间惨剧!
抬头看窗外,已经是人间四月天了,樱花没心没肺地开着,毫不理会人间的忧伤。我想起了芒克的诗《四月》:四月,它使你想起一个个/只要走去就不再回来的日子/它使你想起了人/想起了那些不论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去的人/想起了那些也许有着幸福/也许注定悲惨的人/想起了男人和女人……
美国下半场还远远没有结束,这个春天注定艰难。但我有了上半场的实战经验,似乎不那么恐慌了。我相信人类终究会穿过黑暗的隧道,如英国女王所说,美好的日子终将会回来的,我们将会重逢。只是这一次,我们需要更多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