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冲突中的以色列:最可怕的不是头上的炮弹,仇恨正在城市蔓延(组图)
5月7日耶路撒冷日前夕,阿克萨清真寺广场爆发巴勒斯坦居民与以色列警方间的武装冲突,而后巴勒斯坦武装组织哈马斯以“保卫圣地”之名向以色列城市发动无差别导弹袭击,并在5月10日,把导弹发到了我居住的特拉维夫的上空。
与我七年前经历的上一次大规模巴以冲突相比,哈马斯似乎在军事上有些长进,试图通过同时发射大量导弹突破以色列的“铁穹”防空系统,而且学会了使用自杀式无人机、反坦克导弹等新武器。以色列的机场、海上油田因袭击威胁被迫暂时关闭。
不过,我看到的现象却是,威胁以色列生存的并非外部武装力量——哈马斯3000余次导弹袭击90%以上被铁穹拦截,无人机和反坦克小队也被以军打击歼灭——而是内部族群和社会群体间的敌视和不信任。
从邻居到仇人
就在哈马斯和以色列互相抛掷炸弹的时候,约旦河西岸附近的以色列犹太-阿拉伯人混居城市Lod发生了严重的族群暴力。
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前一天还是邻居,后一天就打砸焚烧对方的居所。
族群暴力很快就蔓延到其他阿拉伯-犹太混居城市,有些城市的犹太会堂被烧,有的阿拉伯司机在街上被犹太人拖出汽车围殴。
后方城市在与外敌交火期间发生种族骚乱,对没有战略纵深的以色列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虽然以色列政府迅速动员数千名军警进入骚乱城市维持治安、逮捕冲突双方的极端分子,部分拉比(注:犹太教的宗教领袖)也紧急呼吁信众善待阿拉伯族同胞,但族群仍没有完全平息,就在15日晚,Jaffa一阿拉伯人居所遭犹太极端分子纵火,两名孩童被严重烧伤,而打砸抢烧在部分西岸周边城市阿拉伯示威者间继续。
其实,这次以色列境内犹太人与阿拉伯人间的族群矛盾,是几十年来制度和政策隔阂下所积攒矛盾的一次总爆发。
以色列的很多60后和70后跟我讲过,在2000年巴勒斯坦第二次大起义爆发前的相对和平时期,以色列犹太人与约旦河西岸阿拉伯人的民间交流络绎不绝。普通以色列家庭在周末安息日的时候,开一辆小破车就可以来到位于约旦河西岸的小餐馆吃个饭、在小超市买个东西,价格便宜、服务态度热情,久而久之,就攒了不少朋友。
随着大起义的爆发,为了阻止巴勒斯坦极端分子人肉炸弹和暴力袭击,以色列开始修建著名的“隔离墙”。后隔离墙时代长大的以色列90后和00后两代人,几乎没有机会前往约旦河西岸。
年轻一代的以色列人绝大多数都过着普通的生活,为了粮食和蔬菜奔波、为了升职加薪而努力、为了送孩子上下学而违章停车。他们平时关心的问题无非是怎么又来一次大选浪费大家的时间和税金、房价越来越高如何负担、以及过去这一年因为新冠病毒的影响三进三出全国停摆对经济造成的影响。他们不会刻意去翻看新闻了解墙对面阿拉伯人的生存状况和诉求。在他们眼里,墙的另外一边是恐怖分子和恐怖分子的家人,是政治腐败的领导人和在政治腐败和恐怖主义压抑和裹挟下仇恨以色列的老百姓。
这种对阿拉伯人的冷漠和反感也慢慢扩展到境内阿拉伯人身上。
以色列境内900万人口中约有160万是阿拉伯人,这些阿拉伯人分为两种。一种生活在纯阿拉伯城市或者村庄,经济发展得不到国家扶持,而且时不时受到军警盘查和暴力执法,尤其是隔离墙后成长起来的以色列新兵,在阿拉伯人面前不会那么讲究“政治正确”。
还有一种是海法、特拉维夫、雅法等以色列大城市里生活的阿拉伯人。因为混居,所以感受不到特别明显的民间歧视,但是有制度性歧视。比如,据以色列“阿拉伯少数族裔权利法律中心”调查,本次冲突期间,以色列当地法院受理的116件财产侵害案都是以色列犹太人控告阿拉伯人,一例阿拉伯人控告以色列人的都没有,而明明在这次事件中,有很多以色列犹太人打砸烧阿拉伯人财产房屋的事件。作为在以色列生活的阿拉伯人,他们应该要么对以色列的司法系统不信任,要么就是曾经信任过,但是阿拉伯人控告犹太人总是不了了之。
而民间的敌意,又因为政客的操弄而加剧。从2015年起,总理内塔尼亚胡为了在右翼选民中催票赢得选举,不停地妖魔化以色列境内的阿拉伯公民,认为他们与左派“合谋”颠覆自己的政府。内塔尼亚胡执政期间,大量宗教文化中心在定居点和城市建立,这些文化中心名义上是向青少年传播传统犹太文化,促进民族文化传承,实际上经常由极端右翼拉比把持,经常散布仇恨阿拉伯人的言论,导致年轻一代的族群间的敌视越来越深。
在阿拉伯方面,国际力量貌似也没有起到太多的积极影响。2020年年底,非政府组织“监测学校教育中的和平与文化宽容研究所”(Institute for Monitoring Peace and Cultural Tolerance in School Education)发表了一项研究,指巴勒斯坦地区联合国近东国际工程处(UNRWA)学校的15份课本教材的例句里均含有烈士殉道和暴力的内容,而其教学对象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巴勒斯坦孩童。
互联网带来的不是交流,而是恶化
而移动互联网媒体的发展,也加剧了言论和政治立场的极端化。每逢冲突升级,大量一边倒的极端观点和极为情绪化与片面化的表达会得到更广泛的传播,中立与理性的声音几乎无法传达。
在互联网媒体极端言论的影响下,巴以普通民众之间没有任何信任,特别是以色列民众,看多了右派宣传机器那些“哈马斯成员装死”的视频,就觉得阿拉伯人全都在说谎,那些所谓的以色列警察暴力执法、无辜被击中的平民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这次族群暴力冲突中,仍有很多阿犹民众互助的案例,比如阿拉伯人帮助被阿拉伯暴徒纵火的犹太教堂灭火,犹太人帮助被犹太极端右翼袭击的阿拉伯人脱困,但在媒体上,这些正面案例被个别负面案例和仇恨行为淹没了。我身边的以色列同事对于巴勒斯坦人的想象,是每次有以色列人员伤亡之后,“所有”巴勒斯坦人都上街发糖庆祝。
在犹太和阿拉伯极端分子冲突的压力下,以色列境内两个民族的温和理性派处境日益艰难。
在犹太人方面,在以色列有一个广为人知的笑话:以色列人口中有三分之一接受高等教育、有三分之一服兵役、有三分之一工作纳税直到退休,实际上这是同一批人,即世俗派和现代温和正统派犹太人口(注:虽然以色列全民兵役制,18%的阿拉伯人和26%的极端正统教徒不服兵役,40%的适龄女性也以各种理由逃避兵役,这个笑话正慢慢成为现实),他们背负着国家经济运转、税收与社保、医保系统不崩溃的重担,给高科技的创业国度与以色列国防军源源不断输送新鲜血液。
这次冲突由不服兵役的极端正统派教徒挑起,但上战场保卫国家的却是世俗和温和正统派提供的士兵。面对哈马斯射程越来越远、威力越来越大的导弹,世俗派虽然与极端正统派矛盾愈演愈烈,也只能放下分歧一致对外。
在政治层面上,本来内塔尼亚胡领导的利库德集团在第四次大选中表现惨淡组阁失败,本内特领导的右派、拉皮德的中间派以及阿拉伯政党本来很有希望组建联合政府,终结内塔尼亚胡的统治。不料族群冲突爆发,本内特面临党内极端分子巨大压力,宣布放弃参与组建联合政府,以色列很可能将迎来第五次大选。
如果这次冲突是内塔尼亚胡挑起以挽救自己政治生命的话,那么他已经接近成功了。
而以色列的阿拉伯温和派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身边一位阿拉伯裔以色列同事。每当冲突发生的时候,她就像以色列的犹太温和派一样,处于非常微妙的、腹背受敌的境地。这几天的空袭中,她也和我们所有住在以色列中心区的同事一样,跑防空洞、祈求所有人的平安。
在中心区空袭开始的第二天,这位阿拉伯裔同事仍然来上班了,带着非常得体的微笑和非常职业的工作态度。毕竟这微妙的情境,自小伴随以色列的阿拉伯裔公民长大,对他们来说,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问她,你们今年开斋节怎么过的?她说,随便在家吃一口,以我们的立场也不敢太张扬,毕竟,那么多人还在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