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童模流水线:过劳、整容、下药,最怕孩子长高(图)
摄影棚内灯火通明,面目稚嫩的孩子对着镜头,熟练地露出笑容,摆好姿势;补光板旁边,还有四五个小朋友,穿着簇新的衣服,排队等候化妆和上场。他们都是小有名气的“职业童模”。
棚外,是拎着大包小包的家长们,他们的表情大都是焦急的,彼此之间也会窃窃私语:“你家孩子入行多久啦?”
“哎呀,我怎么不着急呢,拍完这个我们还有一个通告要赶呢。”
这些家长,大多是陪着孩子来完成拍摄和各种走秀活动的,而他们等待的孩子,都是小有名气的职业模特,小小年纪已经可以凭借靓丽的外表获得在杂志、MV中露脸的机会,同时赚取一份还算不错的收入。
张爱玲的那句“出名要趁早”在童模圈里,是被反复验证的真理。
阳阳今年七岁,在童模圈里,已经有了三年的职业经验。
明亮的大眼睛、高挺小巧的鼻子、有棱角的下巴、平直挺拔的肩膀,都让上镜后的他看起来格外俊朗。他妈妈刘琴很早就发现了孩子外貌上的优势,“小时候带他出门,别人都夸这孩子长得真漂亮,好看,都喜欢逗他。”
步入童模圈,最早并不在阳阳父母的计划内。
孩子三岁那年,刘琴打算给他报个运动类的兴趣班,但阳阳并不感兴趣。刘琴的闺蜜建议她,可以报个模特培训班——闺蜜的女儿就报名了广州一家童模文化公司的短期培训班,班里的同学有些已经成为职业模特,“一个月能挣上万”。
闺蜜把刘琴拉进一个群聊,在这里,她得以窥见童模背后的一番天地。家长们互相推荐可靠的机构、分享自己孩子的照片与拍摄的MV,还有人炫耀着孩子小小年纪,已经算是有些名气的“小明星”。
想到儿子的外表确实有优势,刘琴动心了。
培训的课程以形体训练为主,不算辛苦,阳阳和同龄人相处也很融洽,每天玩闹在一起。但刘琴的心态却越发低沉——班里陆陆续续有孩子接到拍摄需求,唯独自己儿子除外,哪怕参加了几次老师推荐的儿童走秀活动,照样水花全无。
眼看着第一期培训班快结课,刘琴忍不住找了培训班的班主任,在对方言语暗示之下,刘琴终于开了窍:所谓的“资源”,需要拿钱打点。
她花钱报名了一次儿童走秀,儿子阳阳在舞台上的表现很是亮眼,走秀结束后,还顺利得到与某童装品牌合作的机会。
正在参加童装走秀的孩子们
知名度一旦打开,后续的机会便源源而来,每一次拍摄的薪酬也水涨船高。从一开始的交钱买机会,到后来拿到几百块报酬,再到后来,拍摄一次MV和广告宣传照的薪资已经抵得上父母半个月的工资,阳阳的童模之路,走得很是顺畅。
在最巅峰的时刻,阳阳获得了和迪士尼、蔚来汽车等知名品牌合作的机会,甚至在《民法典》的宣传广告上露过脸。
谈起儿子的童模之路,刘琴觉得“幸运”的成分更多:孩子懂事,无论是凌晨三点半起床化妆准备拍摄,还是连续较高强度的工作,阳阳很少哭闹,连抱怨也不多,大多数的拍摄活动都完成得十分顺利。
但刘琴也知道,童模这条路继续走下去“水很深”,只是阳阳很少遇到这些阴暗面。
今年,七岁的阳阳已经很少再去接广告、拍硬照,更多的时候像其他孩子一样,在校园里度过平静而快乐的时光,悄然远离着闪耀星光的童模之路。
但并非每一个童模都有这样顺利的“星途”,和顾虑孩子的父母。
湖州的童模妞妞,就因在拍摄时被妈妈狠踢而引起关注。
妞妞因为不配合拍摄被母亲殴打
这个3岁的小姑娘,挨骂、挨打已是家常便饭,她妈妈更是在朋友圈里得意炫耀:“(妞妞)连续四天拍照超过400件衣服,最多一天拍摄了119套服装。”
出现在视频里的妞妞,圆脸大眼,乖巧安静,当镜头对准,她便会露出甜美却空洞的笑容。
被标价“使用”的童模,因为聚光灯的拥簇,不得不提前走向成熟。
每一个小童模光鲜亮丽的事业背后,都离不开父母的谋划与助推。
一位童模经纪人向蓝字计划透露:“我们公司的很多童模,都是家长送过来当业余兼职的,权当是锻炼一下孩子,这些家长们都不差钱的,也不指望靠孩子挣多少钱。但是有一些全职童模,比如说留在湖州织里镇那里的,他们就是家长直接和服装厂商对接,没有经纪公司这一环。”
这些全职做童模的孩子,往往是整个童模产业链中最被动也最辛苦的一环。为了省去中介费用的抽成,不少家长直接与服装厂商对接——略过专业的童模经纪公司,也就免去了正规机构的监管让乱象得以滋长。
根据童装品牌的工作人员陈正观察,全职童模的工作强度普遍在每天8-10个小时,“中间会给休息时间,总共拍下来有6、70件。为了防止小孩累了不配合,会让两个模特交替着拍。”
但对于直接由家长跟厂商对接的童模来说,一天的拍摄时长全凭家长决定,拍到半夜十一、二点都是常态。有不止一个带着孩子拍童装模特照的家长感叹过,真是“累爆了”。而不停化妆、吹头发、换衣服、摆拍的小朋友,不得不成为沉默和隐忍的一方。
孩子的逆来顺受,意味着不菲的收益。
网红童模叶祖铭称,这行年入百万很正常
九岁的小轩,已经入行快四年,他最初只是帮一些小的童装店拍摄淘宝商品图,偶尔参加一下商场的走秀活动,直到参加了一次某童装品牌的新品发布会,他的父母才发觉这行的巨大钱途:两个小时的走秀,小轩拿到了1800元的报酬。
从那以后,小轩的课余生活几乎都贡献给童模事业。第一次去织里拍摄,是二年级的一个周末。短短两天的工作,小轩的收入已经覆盖了一家三口来回的机票钱。
“月入两三万是常态,红的童模一年能挣一套房”是在织里真实上演的“造富童话”,自从这趟拍摄之旅后,小轩爸爸开始要求儿子朝着混血童模叶祖铭努力,他把叶祖铭的模特照拿给儿子看,隔三岔五就提醒一次,“要像榜样学习”。
祖铭和小轩的年龄相差无几,却已经可以面对记者云淡风轻地说出:“我的收入多的话是一年八十到一百万,少的话也有四五十万。”
在父亲不间断的教导下,小轩对自己的工作有了明确的认知:“挣了钱就可以和爸爸一起还房贷了。”
但房贷是什么,他其实并不明白。
赵康阳是一名时尚摄影师,18年离开北京后,便来到湖州织里,成为一名童装摄影师。
工作了一段时间,赵康阳发现同样是给小模特拍照,这里和北京的风格却截然不同:在北京,他供职于一家专业的时尚杂志,抓拍童模追求的效果是自然、放松,所以孩子们化淡妆、不夸张打扮,在镜头前可以自由玩耍;而织里的童模,更像是流水线上生产的工业品。
这里的孩子,每个人都有一个随身的行李箱。里头装满了从淘宝买来的十鲜艳浮夸的配饰,五颜六色的帽子和墨镜,印着大字母的帆布包、袜子等配饰。
许多小女孩都有着明艳的红唇、纤长的黑色眼线,小男孩们的头发普遍是烫过的,耳垂上还会挂着一个小小的耳坠。
赵康阳用“敬业”来形容这些孩子。乖巧、安静,能迅速摆好姿势,笑得标准极了,“这些孩子太配合了,有时候让人有点心疼。”虽然孩子们笑起来的时候,都有可爱的酒窝、露出白白的小牙齿,但是从这些笑容里,他感受不到一个小朋友该有的快乐。
从前在北京习惯的市场规则,在织里也通通不管用。在北京,服装厂家通过广告公司找模特,厂家与模特不直接接触,产业链上各赚各的钱,不动别人的蛋糕。在织里,厂家与模特直接谈,再找摄影公司,往下压价。
织里镇上的摄影公司有一两百家,跟源头厂家维护好关系和拍出爆款同样重要,是行业共识。资源需要竞争,是这里的真理。老赵跑厂家拍摄时,总会碰到妈妈们带着孩子一家一家跑单,推销自家孩子。和订单不多的摄影师一样,妈妈们也会主动降价,以求换来一个给孩子的拍摄机会。
通常来说,童模的职业寿命一般只有几年时间。身高一米六是行业的门槛,一旦超过一米六的身高,能够接到的资源便会急剧下降。因此,不少家长都无比珍惜孩子尚未完全发育前的“黄金时间”,为孩子不断求取拍摄挣钱的机会。
而进入到拍摄过程中,哪怕耽误一分钟,都会对厂家造成损失。场地费、请摄影师的费用、请化妆师造型师的费用,最终兜兜转转,成为压在小童模身上的成本。
像小轩这样比较成熟的模特,一个小时就能拍15套服装,平均每套花费不到五分钟。最厉害的一次,小轩一天之内就赶了八场拍摄,挣到了六千元。
迅速敏捷的脱衣服、穿衣服、弄头发,这些孩子们,仿佛都站在一条无形的生产线上。
童模,早已形成了一个规模可观的市场。
以服装模特为例,相关数据显示,国内童装市场规模总体呈现增长势头,2020年的童装市场规模已经达到2679亿元。由此可见,童模市场前景广阔。
随着童装模特市场的扩大, 小童模、父母、经纪公司、童装品牌,都成为这个链条上的一环。
蛋糕在扩大,为了吃到蛋糕不择手段的人也越多。
童模圈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孩子在3-6岁左右,身高一米三以下是最抢手的。过了这个高度,就意味着能接到的单子越来越少,直到无活可接,被迫结束童模生涯。
也正因此,孩子的正常生长发育都有可能成为童模父母的焦虑来源——“怕孩子长得太快”。
芝麻是个5岁的小童模。为了“保持身材”,芝麻的妈妈每天只给芝麻吃一顿午饭:一般是没有肉的,清炒蔬菜和米饭就是孩子的一餐。拍摄的过程中,孩子如果饿了,芝麻的妈妈只会让孩子喝一盒牛奶。芝麻像其他众多的小朋友一样爱吃甜食,但在她的生活中,吃水果都是要被妈妈管控的。
“水果中糖分多高呀,吃多了就容易胖。小姑娘一胖,就接不到单子了。”谈起这些,芝麻的妈妈更多展示的情绪是焦虑。“不是我狠心,没办法,这个圈里就这样,超过一米三,生意就减半;超过一米六,直接就pass掉了。”
芝麻在这样严苛的饮食控制下,果然保持着纤瘦的身材。时间久了,芝麻自己也会主动放弃吃高热量的东西。
五岁的芝麻小脸尖尖,她说,她的梦想之一是“好好吃一顿肯德基,还想吃奶油蛋糕。”
而这种对孩子“失业”的担忧,已经在暗中催生了一个黑色市场。
“乖乖水”,是童模圈里心照不宣的秘密。这种药物以激素为主,长期服用就能起到抑制儿童长高的作用。小轩的爸爸也曾提起过这种神秘药水,四五百一小瓶的价格,“有些家长真的黑心,把这种东西拌在饮料里给孩子喝。”
除了身高的限制,外表的美丽也影响着小童模的收入。毕竟,对需要上镜的小模特来说,美貌也是一种硬通货。
为了让孩子变好看,各位爸爸妈妈们也使出了浑身解数。
鼻梁塌?那就用小夹子夹在孩子的鼻骨位置,天长日久,总能让鼻子看起来挺拔一些。腿形差?每天练习夹紧双腿站立,甚至睡觉的时候用布带子“绑腿”,这样腿骨会变得笔直。牙齿不整齐?戴牙套,牙齿矫正,找个好的口腔医院,美白牙齿也顺便做一做。皮肤黑?那更好办了,美白沐浴液、身体乳,牛奶泡澡通通来一遍,黑黄皮也能逆袭。
在知乎上,有位童模妈妈“齐姐”就得意洋洋地分享过,自己利用暑假时间,带着七岁的女儿做了割双眼皮手术,“爱美从娃娃抓起”。
“齐姐”发的朋友圈
在医院的医疗美容科里,低龄化已经是不可忽视的趋势。
除了来自家长的贪婪和压榨之外,更可怕的是将小孩子暴露在更危险的环境之下。
19年的时候,网友黑客凯文就曾在微博上发文爆料,哈尔滨的一位童装店主就以招募童模为由猥亵儿童,还将自己和小朋友们的舌吻照发在网上。
童装中的内衣裤领域,更是软色情泛滥。在小红书上,不少商家都会发布小童模穿着内衣裤的商品图。撅屁股、跪坐、打开大腿这些姿势并不少见。不止一位妈妈发文吐槽:“我无法想象我的女儿用这样的姿势被人拍照。”
更不要说“儿童维密秀”等等儿童泳装选美比赛,早已暗中成为恋童癖的狩猎场。
需求大、门槛低、缺监管,已经成为这片童模江湖的常态。
作为童模诞生的源头,还有不少培训机构水准良莠不齐,利用家长的“望子成龙”心态,来诈取培训费用。
有培训机构以三年包装培训、拿国际顶级大赛金奖为条件,开价近24万元“学费”。但在家长签约之后、选拔百名童模赴美参赛时,却发现所有的参赛选手都是中国孩子,而且每个人都有奖,所谓的“国际大赛”根本名不副实。
童模江湖,并非如人们想象,只是一个给小朋友展示自我的“舞台”,背后的灰暗幽微,依然伺机吞噬每一个想要一夜成名的童模家庭。
谈起未来,这些孩子们似乎都有各自的答案。阳阳想好好上学,妞妞想好好休息,叶祖铭想“多赚点钱,娶个像迪丽热巴那样的漂亮老婆”,而小轩想尽快帮爸妈还清房贷。
这些孩子和父母们来自全国各地,像朝圣一样汇集在聚光灯下,又在灯光熄灭后四散离去。
童模市场的摄影棚里依然紧张忙碌,稚嫩的孩子们,却如潮水般换了一波又一波。
聚光灯下,是孩子们的舞台还是大人们的名利场,这个问题,却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