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百万留学,回国月薪八千:挤在合租房北漂的他们,自嘲为“海归废物”(组图)
26岁的莉莉是法国一所知名美术学院的硕士毕业生。
“薪资低,混不出名堂。”回国后,莉莉独自在一座二线旅游城市工作,偶尔还要应付父母带来的压力:“快三十了,只有这点工资,以后怎么办?”
第一次在网上看见“海归废物回收互助协会”的豆瓣小组,莉莉突然找到一种归属感,“海归废物”小组被她当作情绪倾泻的出口。
莉莉的困境并非孤例,2020年,大批留学生回到国内,将“海归就业竞争有多激烈”的词条顶上了热门话题。“海归废物回收互助协会”小组人数也随之猛涨。这里集聚着三万名留学归来的海归,吐槽失学失业、工作生活不尽如人意者占大多数。
名校海归,这一彰显个人学识、学习能力,甚至家庭经济条件的身份,一旦遇到“废物”的标签,就会引来一部分“读书无用”的嘲讽。这不禁让人反思,在这些致力于成为精英,且具备相当条件的年轻人身上,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01
水土不服的海归们
26岁的刘梦是一名北漂媒体人。
2020年回国求职时,刘梦出现了少有的困顿,30多封拒信占满了邮箱的页面,全都来自她意向的媒体公司,包括没什么名气的创业团队。失败从没来得这样密集过,在刘梦前二十多年里,读重点中学、上985高校,再到去“亚洲第一”的南洋理工大学留学,她一直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刘梦最喜欢的是媒体行业,但这个行业看重经验。刘梦毕业后,在新加坡一家中文补习机构工作了一年,媒体的工作经验为零。
最后,只有一家媒体公司愿意给刘梦一个试用机会,补贴2400元,只有刘梦此前收入十分之一。为了省房租,她与另一位北漂女孩合租一间主卧,共享一张床,没有任何私人空间。客厅被分成两个隔断间,住着七个合租室友。
实习结束后,她成为另一家媒体公司的正职员工。每月七八千的工资不足以覆盖她的日常开支,连房租也需要家人补贴。有一次,她与有过英国留学经历的同事在一起吃饭,同事感慨地说:“我们其实都是靠家里养着,才让我们有一份稍微体面的工作。”她突然想到网上的“海归废物回收互助协会”,“海归废物”也第一次跟自己对上了号。
“海归废物回收互助协会”由三万多名海归组成。2020年,大批留学生回国,将“海归就业竞争有多激烈”的词条顶上了热门话题。智联招聘发布《2020中国海归就业创业调查报告》显示,2020年有意在国内发展的海归人才数量较2019年猛增33.9%,增幅远高于2019年(5.3%)、2018年(4.3%)的同比增幅。
26岁的莉莉第一次在小组里发帖时,她正经历着工作带来的崩溃时刻。
2020年3月份,回到国内的莉莉参加上海的春招,投出去许多份简历,却没能等来这座最喜欢城市的回馈。不得已,她只能退居到一座陌生的二线旅游城市,在一家小创业公司里上班。公司制度模糊,莉莉既当策划,又做设计,偶尔还兼职文案和执行。
工作冗杂,每月到手的薪水只有5500元,但她的生活费就要六七千。公司按最低标准缴纳员工的五险一金,没有其他的福利。一个在深圳工作的大学同学告诉莉莉,自己助理的工资都没她这么低。
崩溃发生在连续加班之后的一个夜里。当莉莉背着沉重的笔记本电脑,走在陌生城市的街头时,一种“一辈子都要这么过”的念头闪现而过,眼泪就开始不受控制。
曾几何时,名校海归还是职场上的金字招牌,如今却成为“读书无用”嘲讽标签,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02
批量生产的留学生
刘梦不是对未来缺乏规划和目标的那类年轻人。恰恰相反,从高中毕业开始,对成功的渴望,变成挥之不去的焦虑感,让她的每个选择都近乎“功利”。为了能顺利进入广州一所985大学,她接受调剂,调到了自己完全不了解的社会学专业。
但社会学专业的就业前景并不乐观。2018年,刘梦毕业,班里只有几位本地女孩在广州从事专业对口的社工岗位,平均薪酬为三四千元。与刘梦不同,本地人并没有养家、供房或租房的压力。班里的其他同学,有的早就转去就业前景更好的其他系。
摆在刘梦面前的只有读研一条路。但她反感死记硬背型的考研题目,也深知以自己的努力,最多只能考上本校的研究生。
出国留学则是一条捷径。
当时,南洋理工大学在QS世界大学综合排名榜上的排名第13,超过了国内的北京大学。而申请条件,只需要学生有985、211的本科学历,且雅思分数在6.5以上。刘梦想,既然都要读研,何不一步到位,申请世界顶尖名牌大学?
刘梦花七八千元找到一家留学机构。机构声称,申请不上全额退款。为了保证成功率,那家机构帮刘梦申请了一个门槛最低的专业,一年光学费就要二十多万。她才反应过来,这才是留学真正的门槛。
因为不喜欢这个专业,她转而申请了一年学费18万元的教育学专业,加上生活费,一年的支出不少于26万。
这还算花费少的。刘梦有一位朋友在澳洲留学,每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高达60万。澳洲大多为二到三年学制,总花费超过一百万。回国以后,那位朋友在南方找了一份税前8000元的工作。
近几十年来,国外高等教育的运作模式,逐渐转为由消费者驱动的“市场模式”,看重消费者的支付能力。众多高校榜单与排名,也显示出高校商业化运作的路径。从建立品牌,再到占领市场份额,汲取全球财富。
刘梦有种被当成消费者的感觉。她说,国外有的大学本科学费很低,还要给博士生发补贴,只好招收其他国家研究生,靠高学费创收。留学圈曾流传着一种说法,某国外名牌高校一招收中国硕士,就能多盖几栋新教学楼。
在留学商品化的背景之下,留学生成了被批量生产的对象。
海外人才招聘平台Lockin发布的《2021中国海外人才职业发展分析报告》表明,2021年,海外高校毕业生预计超过82万人,数据创历史新高。
其中,多数毕业生会选择回到国内就业。BOSS直聘研究院告诉《豹变》,2016年以来,回国求职的海归比例逐年增长,每天回国就业的留学生比例已经到达80%。在2021年回国求职的留学生中,超过六成拥有硕士以上学历。
基数的增大,让名校海归们也面临着文凭“通货膨胀”的窘境。
BOSS直聘研究院介绍,留学们适合有国际业务、跨文化需求、对语言能力要求高的岗位,像互联网技术岗位和金融行业都比较乐于招募海外名校毕业的学生。
但一旦每年增长海归的人数超过了这些岗位的需求,就意味着会有大部分留学生,不得不流向没有留学需求的岗位.
03
海归光环的心理落差
莉莉所在的广告行业的设计岗位就是如此。
在回国找工作时,莉莉发现很多公司并不需要海归硕士的资历。这层光环,反而会给招聘方造成压力。另外,留学归来的学生,大多年龄比本科应届生大。很多公司愿意选择更年轻、性价比更高的国内毕业生。
在莉莉的父母看来,女儿是出国“镀过金”的,理应有更好的岗位。但实际上,海归的标签非但没有带来就业优势,反而在这种错位中变得尴尬。
来自成都的王珊对此也感同身受,同为海归,她被卡在高不成低不就的窘迫中。王珊是一所QS排名前100的美国高校管理学毕业生,她原先一心想进国内的大厂当管培生。但因为没有任何大厂的实习经验,她的简历往往卡在筛选的第一关。
无奈之下,她只好面试最基础的岗位——被家人认为是“有双眼睛就能干”的审核员。连身边的朋友都忍不住问她:“你是来体验生活的吧?”
审核员的面试在线上进行。当王珊顶着一头染白的头发和纹身出现在线上面试的摄像头前时,她敏感地捕捉到面试官脸上闪过的犹疑。很快,对方脸上的表情切换为礼貌性的微笑,草草地问了几个问题。面试还没结束,王珊就猜到自己又挂了。
也许是美国留学生的形象,让人觉得爱玩、不靠谱。王珊这样分析自己,但最主要的,还是海归硕士的学历,远远高于这个岗位“大专以上”的需求。没有hr会认为,这是个有耐心留下来的应聘者。
王珊留在国内的朋友,有的早在寒暑假期间,就攒够了网易云、阿里巴巴、快手等多个大厂的实习经验。有的甚至倒贴钱,也要进大厂去实习。只有王珊在美留学七年,远离了国内大学生的职业规划路径。
BOSS直聘研究院告诉《豹变》,普通海外高校的留学生,如果缺乏亮眼的成绩和扎实的专业技能,单凭留学生身份,可能比不过国内的双一流高校毕业生。对国内市场和行业现状的不熟悉,求职缺乏目标性,这也是留学生的一大劣势。
迷茫与目标的缺失,并不仅仅是回国暂时的水土不服,这似乎是这个海归精英群体的集体性的“症结”。
在反思精英教育的著作《优秀的绵羊》之中,威廉·德雷谢维奇形容今天接受精英教育的年轻人们:
当前系统下培养出来的学生大都聪明,富有天分,而且斗志昂扬,但同时又充满焦虑、胆小怕事,对未来一片茫然,又极度缺乏好奇心和目标感——他们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特权泡泡里,所有人都在老实巴交地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莉莉也有过这种体验。出身中产家庭,学习艺术与设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衣食无忧,就业全凭自己喜欢的那类人。
“这是一个更可笑的故事。”莉莉说,高考结束后,她其实对设计专业并不了解。只是因为这个专业是当时学校最热门的、录取分数最高的。“能上这个专业,才能证明自己很牛。”更好的教育资源,给她带来“将来一定要有出息”的焦虑感,让她无暇顾及自己的兴趣。
04
精英教育系统的分流
刘梦发现,许多像她一样,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的学生,也会在这里经历一场重新洗牌。有的人如鱼得水,有的人举步维艰,甚至还有的人辍学退出。如果说,良好的家境出身是含着一把“金钥匙”,那么许多人就是在维系与失守之间徘徊。
刘梦身边有许多目标感很强的留学生。一位朋友在英国留学时,就逼着自己融入当地富二代的圈子,有的人一毕业就回国进了国企、金融或者互联网行业。
刘梦戏称自己是“精英弃儿”,这是她主动选择的结果。出国后,刘梦才发现自己为了能上海外名牌大学,草草报的教育专业,并不是自己真正喜欢的——即使这个专业就业前景更好。在新加坡工作的第一年,她的年薪接近25万。可她还是想回到国内,从事自己喜欢的媒体行业。刘梦发现,在留学的日子里,她从最功利的人,变得有些理想主义。
北京生活费用高,不到一万的月薪,只能满足刘梦基本的生活开支。朋友圈里那些喜欢晒高档餐厅、名牌用品的朋友,被刘梦全部屏蔽掉了。有一次,她与一位教培行业的朋友聊天,才知道高薪的背后,是晚上加班到两点的高强度工作节奏。她开始思考,那些精英教育系统的“顺产儿”们,一定会过得快乐吗?
莉莉身边,有许多同学不愿进入996、007盛行的高薪行业,宁愿牺牲一部分收入,也不愿参与就业“内卷”。不符合主流成功叙事的留学生们,就成了掉队的“海归废物”。
对莉莉来说,生活的矛盾感来自直线下降的物质条件,还来自她的家庭。父母的唠叨犹在耳边:“快30了,就这么点工资,以后要怎么养活自己,怎么买得起房子?”
刘梦的家人则喜欢给她介绍优质相亲对象。有一位是同济大学的硕士,在华北研究院做工程,母亲告诉她,这个男孩在天津有两套房,一套可以用来结婚。
回国第二年,刘梦搬到了北京五环的一个没有客厅的小二居里。母亲来北京看望她,晚上,两人就挤在小卧室的床上。卧室没有窗,空间逼仄,母亲连续两晚睡不着觉。在浴室洗澡时,门外陌生男室友走动的声音,也让这位母亲觉得不放心。
刘梦早就猜到母亲会是这种反应。但这一次,是刘梦主动邀请母亲到访的。她不希望母亲用可怜的眼光打量她,也不要觉得她的北漂生活,是一种励志奋斗。她告诉母亲:我想让你知道,我家有很多书,有朋友,有音乐,北京的文化生活特别丰富。
这被刘梦形容为“洗脑”,说服母亲,也说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