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出生率破1%,年轻人的生育意愿还能拉回来吗?(图)
在刚过去的周末,“2020年全国人口出生率首次跌破1%”上了各大平台的热搜。
根据最新出版的《中国统计年鉴2021》,在过去的一年中,全国人口出生率为8.52‰,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最低出生率。
中国人口学会副会长、南开大学经济学院人口与发展研究所原新教授向八点健康解释,“2020年出生人口1202万,死亡人口998万,净增长204万,而在14亿的人口基数面前,204万是一个很微小的数字,几乎相当于没有。”
“按照这样一个数字判断,相对而言,基本上可以认为中国人口已经进入了人口零增长的阶段,出生和死亡几乎抵消了。”
“根据国际组织和中国科研机构的多个人口预测方案,之前是预估2027~2032年才进入人口负增长,但现在看来,随着人口出生率的进一步下跌,人口老龄化的加速推进导致死亡率逐渐上升,基本上可以判断,中国人口绝对意义上的零增长,也就是近一两年的事儿,在那之后,中国人口就会转成负增长。”
有意思的是,这个结果,早在今年5月份的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公布时也曾公布过。不过在当时,出生率并没有引起大家过多的关注,更多的关注集中于生育率——2020年,中国的总和生育率低至1.3,是生育率最低的国家和地区之一。
出生率是新生儿数量在平均人口中的占比,而生育率则是出生人口与育龄女性的比率。如果说生育率可以反映一个国家的生育意愿和状态,出生率则可以体现人口增长情形。
在2020年,这两个创下新低的指标,都昭示着中国的人口问题越来越不容乐观。
消失30年的生育潮
自2011年始,中国的生育政策开始掉头,双独二孩,单独二孩,全面放开二孩,放开三孩……从限制生育到鼓励生育,然而,女性的生育意愿一去不复返,预期中的生育潮一次又一次落空。
根据最新的人口普查数据,2020年,中国的人口出生率为8.52‰,总和生育率是1.3。
一位育龄女性,平均生育2.1个小孩,也就是总和生育率保持在2.1,才能保证正常的人口更替水平——也就是下一代的人口总数不增不减。
1963年,在新中国的第二次出生人口高峰期间,中国的生育率高达7.5。在50-60年代的多数年份里(除三年困难时期),中国的生育率都保持在6以上,出生率都保持在30‰以上。
新中国72年的历史上,这样的出生人口高峰有过三次。
第一次出生人口高峰出现在新中国刚成立后1949-1958年,10年间累计出生人口2.06亿,根据《统计年鉴》,1952年的人口出生率达到了30‰,几乎有2020年出生率的4倍还多;
第二次出生人口高峰从1962年开始,那一年,人口出生率又一次跃升至37%以上,年出生人口超过2000万人的状态持续到了1975年,14年间为中国带来了3.64亿的出生人口;
这两次生育潮,让中国的人口总量从建国时的5.5亿人口直接跳涨到9.3亿,创造1964年到1974年期间,平均每5年净增加1亿人的人口高速增加的奇迹,要知道,在那个时代,全世界只有中国、印度、美国和前苏联四个国家的总人口在1亿人以上,我国十年间净增加了2亿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经济近40年的强劲增长和韧性,都受惠于这两次人口高峰带来的人口红利。
不过在当时,生育潮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趋势。全社会的舆论风向和政策风向,都认为出生高峰是“严峻挑战”和“考验”,是需要被“平缓”的。
于是在第二次人口高峰的末尾,中国开始了影响深远的计划生育政策。
1973年,中国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办公室的成立。
整个70年代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以“晚,稀,少”为主——“晚”是指男25周岁、女23周岁才结婚;“稀”指拉长生育间隔,两胎要间隔3-4年左右;“少”是指三个多了,两个正好。
严格的生育政策,开始抑制人们的生育意愿和生育行为。
到中国的第三次人口高峰期,实际上是第一个和第二个生育高峰出生人口进入了生育期,育龄人群快速增加,虽然出生率水平赶不上前两个生育高峰,但是年出生人口超高2000万人却持续了17年,从1981年延续到1997年,累计出生人口达到3.75亿人。
但这一次的出生人口高峰,并不是由于女性的高生育率带来的,而是当时育龄女性的庞大数量带来的。
实际上,中国的生育率和女性的生育意愿自80年代开始大幅下降——第三次出生人口高峰期,中国的生育率的已经在1991年降至更替水平,并从1992年至今一直维持在更替水平以上,跨入了低生育率水平时代且保持了30年。
和迅速下降的生育率和生育意愿相比,中国的生育政策越发严格。
到80年代以后,中国开始实行独生子女政策,一对夫妻生育超过一个孩子,被定义为超生,并受到经济和行政处罚。
这一政策延续了30多年,直到2016年废止。
在2007年的时候,原国家人口计生委预计,中国将迎来为期五年的第四次出生人口高峰,“必须下最大力气做好稳定低生育水平工作”。
然而,中国的第四次出生人口高峰迟迟没有到来。
实际上,自第三次生育高峰1991年结束至今,已经整整30年,中国再没有出现过一个出生人口高峰期。
年轻人为什么不想生了?
房价高,育儿成本高,工作内卷,加班严重……在社交媒体上,这些都被认为是影响生育意愿的原因。
而早在2017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田丰在一篇关于生育意愿的研究论文中便曾指出:衡量生育意愿的关键因素之一是生育成本。这些成本中,有直接成本,“子女的养育费用及子女将来的婚嫁费用”;也有间接成本,“即生育和照料子女给家庭带来的机会成本和时间成本”。
而因生育造成的机会成本降低,在女性身上的表现尤为明显。
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副教授靳永爱提到:“现代社会,女性在外部(职场)与男性的差距越来越小,地位越来越高,但在家庭中,女性仍是家务劳动的主要承担者,照料的主要承担者,面临工作家庭平衡的巨大挑战。多生孩子,就意味着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精力在孩子身上,这对女性的生育意愿有很大的压抑作用,而且现代社会的生育行为,女性的自主决策权还是很高的,低生育率也就不可避免了。”
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上海市妇幼保健中心等机构的数位学者访谈了多名育龄女性和相关工作人员,于2021年4月发表了论文《上海地区生育决策决定因素的定性研究》,其中提到:住房和养育经济成本高、教育竞争激烈、工作时间长、因工作和观念导致的父亲缺席、女性职业生涯受影响等,是当前中国许多女性不愿生育或少生育的理由。
而间接成本之外,生育的直接成本同样惊人。
生育需要结婚,而结婚往往需要有房子。统计数据显示,中国住房支出在居民所有的消费支出中所占比重最高。从2012年年底全部金融机构消费信贷情况来看,个人住房贷款占全部消费信贷余额的比重约为76.3%,信用卡贷款占11.1%,汽车贷款余额占比约为1.5%,其他各类消费信贷占比约为10%。
影响生育意愿最为重要的两大经济因素,除了住房,还有教育,“双减”更曾被认为是为了减轻育儿负担,提升生育意愿而祭出的大杀招。
在生育友好型社会,鼓励生育的政策框架已较为完善,包括:经济支持政策(津贴或减税)、时间政策(产假或育儿假、弹性工作时间等)、托育服务供给和职场权益保障(保留工作岗位、提供培训等)。此外,“生育友好”还应当对男女两性都友好,不把生养责任推给一方独自承担。
而在目前的中国,大部分地区产假仍只有3-4个月。产假结束后,年轻母亲就面临着孩子谁来带的问题。
中国的学前托育、教育资源仍然供给不足。0~3岁儿童主要由母亲或祖辈照顾,2019 年全国0~3 岁儿童入托率仅为 4.3%,现有资源远远无法充分满足家庭的需求。
此外,许多女性“不生、少生”的原因是担心影响职业发展、遭遇“母职惩罚”。生育后的女性晋升机会减少、地位被边缘化等情况,并不罕见。还有研究者计算出,中国女性每生育一个子女,工资收入就减少7%。
而同时,男性法定陪产假只有15天,育儿责任仍然更多在女性身上。
打造一个职业友好的环境对提升生育率非常重要,靳永爱提到,“从实践的角度来看,北欧很多国家在女性的劳动参与率越高的时候,生育率是越高的。劳动参与度与生育率是一个正相关的关系,而不是一个负相关的关系。”
要想生育政策的政策效用充分释放,全社会必须转变生育的价值理念,明确生育不仅是女性自己的事,也是一个家庭的事,同时也是一个社会、一个国家的事。
中国何以未富先“少”?
与上一代人想生而不能生不同,当下社会的年轻人是“发自内心地不想生了”,人口学上将这种由生育观念引起的生育行为的变化,叫做内生性因素引起的低生育,与之相对的,由生育政策限制引起的叫做“外生性低生育”。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内生性低生育是人类经济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经济的发展,收入、教育、就业状况的改善,社会竞争的加剧,以及各种社会保障制度的建立,都会使得人们的倾向于为维持较高的生活水平而主动限制生育,这是人们自发的少生,是内生性因素变化的结果”。
“不只中国,全世界都是这样子的,发达国家就这么走过来的”, 原新教授认为,中国唯一的特殊之处在于,人口生育率的转变发生得太快了,“给我们预留的认识和应对人口问题的时间都非常急促。
与中国经济奇迹相伴而生的,是中国的社会奇迹,原新向八点健闻解释,经济的快速发展也带动了中国社会的加速演化,“社会发展太快了,而且在开放的这样一个政策下,我们接受接纳了许多新思想,接受得非常快,而且也非常彻底”,在其中,中国传统的家庭-生育观念在潜移默化中被彻底改变了。
原新举例,现代化过程中,人才竞争激烈,教育周期越来越长,这不仅压缩了个人生命周期当中的生育空间,高昂的抚育成本也会让人们逐渐形成了少生孩子、不生孩子以降低生存成本的价值观。越来越多的科技产品、万物互联、虚拟生活、数字化和智能化时代,部分替代了生育孩子的需要和乐趣。
而且高昂的养育成本也是发展的题中之义,“创造更好的条件让下一代去生存发展,这也是发展的结果,是文明的标志”。
原本由传统家庭提供的赡养、生育、感情等职能有了更多替代选择,如福利政策的建立,使得中国传统养儿防老的“家庭养老体系”逐渐瓦解。
当家庭、生育不再是必选项,不婚不育、低出生率低生育率便成为了社会问题。
这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而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作为一种外生性的力量,无疑与经济社会发展促进生育率下降相向而行,“加速了中国的生育率的下降或者说是稳定了中国的低生育率水平”。
在中国,外生政策和内生因素同向而行,都指向了“少生”,二者还会产生加速度,政策也深深地影响了人们的生育观念,这就使得中国快速步入了人口零增长阶段。
“从生6个孩子左右减少到生2个孩子,发达国家大概用了80年以上的时间,而中国只用了20年”。
这样多重因素作用下的彻底改变,往往也带着巨大的惯性,外生性的政策易改,但很难拉住不断下滑的生育意愿。
2013 年,我国开始启动“单独两孩”政策。
2016 年,我国开始实施全面两孩政策。政策放开的第一年,人口出生率出现了大幅增长并达到了近十年来的最高点,但是,接下来的 3 年却连续下跌。
在拥有14亿人口的中国,出生率的下跌带来的劳动力流失及老龄化问题短时间内或许不足为惧,原新反对将少子化与老龄化过度捆绑,“现在多生,十年、二十年以后是劳动力,但是60年以后又是老龄化,老龄化是另一个不可避免的发展结果,它更多地关乎越来越长寿的人们如何死去”。
任何一个社会公共政策和社会现象,都应该坚持利弊分析,事实上,它们本身就客观存在利与弊。
但“过低生育率维持的时间过长,就关乎人口安全”,原新告诉八点健闻,“如果我们一直维持1.8的适度生育率,300年后中国人口只剩5亿人,超低生育率维持的时间过长,就是人类的慢性自杀,这是人类社会问题”。
“生育率低,这不是问题,关键是不能让他在低或者超低阶段的时间过长,千万不要陷在低生育率、尤其是超低生育率的泥潭当中,要扭转这个趋势,才是问题的关键”。
错过的20年
中国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研究院茅倬彦2018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提到,“人口问题一旦出现,意味着解决人口问题的最佳时机已经过去了”。
“船大难掉头!”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教授穆光宗告诉八点健闻,早在2000年五普时期就应该有所警觉,至晚到2010年六普时就应该全面放开了。
第五、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到这一阶段,总和生育率已经从人口出生高峰期(世纪70年代)的5.79降到了2以下。
2000年到2010年间,中国人口出生率由14.03‰降到11.90‰,而在1990年,这个数字是21‰。
就在2000年到2010年,中国经济起飞的十年里,这两个重要的人口指标,都亮起了“红灯”,给出了预警。
然而,遗憾的是,相关政策没有做出及时的调整。“计生在中国有着巨大的惯性。”穆光宗八点健闻分析指出,“亡羊补牢,为时晚矣”,就是因为错过了机遇期,“机会之羊”基本已经跑光了。
“本来60-70后是想生育二孩的主力军,全面二孩政策2016年初落地,适龄生育的年龄已过,只能心里想想而已了。”
穆光宗认为,2000年至2010年,是中国最好的机遇期。这一时期,出生于中国“婴儿潮”期间出生,相对人口较多的60后、70后人群,仍处于生育期,且不存在婚姻挤压,已婚率较高,一旦政策放开,其生育力也可以得到更加充分的释放。
一旦错过,再想补救就更难了。
在人口问题上走在中国前面的欧洲、日本等国家,自从1990年代开始出台各种政策,包括:给予多项补贴、延长产假、鼓励男性共同做家务等,但是从结果上看,几乎都是收效甚微。
到2020年,日本的出生率又下滑了2.9%;瑞典靠高福利堆出来的生育率回升,随着经济的衰退也很快“打回原形——近几年其生育率也还是徘徊在1.8到1.9。
靳永爱认为,现在中国社会各个方面配套的政策制度,确实是很不到位。“像这种早期0~3岁的托育服务,虽然一直在建设中,但在各个地方都没有真正的建立起来,照料责任还是主要落在母亲身上,负面影响很大。”
穆光宗也认为,改善生育问题,核心要通过生育友好的非常政策和重量级制度重建生育文化。改善生育的社会福利和服务保障,让生育福利看得见摸得着,也同样重要。
原新向八点健闻指出,现在要提高生育水平,就“要用大力气用外生性因素才能把内生性的因素再拉回来”。
上一次,外生性因素生育政策和内生性的经济社会发展,共同导致导致了生育率的变化,二者相向而行,外生性因素加剧了内生性因素的转变,共同造成了低生育率的实现,造成了中国少子化的现状,同时,也造就了中国的特殊状况。
从现在往后,内生性的经济社会发展依然指向低生育率甚至更低的生育率水平,但逐步宽松的生育政策却指向生育率的回升,内生性因素和外生性政策变成了相对而行,提升生育率水平的难度可想而知。
60年代出生的人,是因为政策要求而不想生,现在完全是年轻人自己不想生——从被动少生变成了主动少生。
客观事实是,现在的年轻人连婚都不想结了。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0年,中国结婚登记人数814.33万对,相比2019年减少了113万对,也是20年来的新低。
中国要实现生育观念的再一次转变,又需要多少年,多少代人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