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3000块彩礼被母亲卖掉的中国农妇,登上了联合国演讲台(组图)
女人是无法被定义的,就像我们无法规定一朵花,将以什么样的姿态在春天开放,以及一条河流将奔向何方。
最近,一位农村女诗人让我们看到了,一朵不能被定义的野菊花,如何以自己的方式,粲然生辉。
11月25日,来自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薛岗村的农妇韩仕梅,接受联合国妇女署的特别邀请,来到北京,并登台演讲。
●登上联合国演讲台的韩仕梅
那是她51年人生中的高光时刻,是她于漫山遍野的岑寂中,与一抹霞光猝然相逢的梦幻场景。
此前,她从未走出过属于自己的生活半径,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湖北的老家。
站在演讲台上,她分享了自己的经历。
这种经历,曾经是小说中的故事样本,但于真实的人生而言,却意味着现实的荒诞与残酷。
“我的人生有两个转折点。19岁时,因为3000元彩礼,我被我的母亲‘卖给’了我现在的丈夫。此后的30年,我都被这桩包办婚姻折磨着……我的丈夫不疼人、不爱说话,只会每天盯着我,还喜欢赌博,我甚至还得替他还赌债。我想离婚,而村里的人只会说我不要脸……”
韩仕梅人生的另一个转折点出现在2020年。去年夏天,她尝试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布了一些诗,被网友夸赞写得好,写得真实。“我的情感被接住了,这是我从没体会过的感觉。”
● 韩仕梅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布的作品
人生中的两次转折点,一次让她的命运急转直下;一次让她阴霾的天空第一次投射进了希望的晨曦。
那是她长达半个世纪的痛苦里,骤然被幸运女神赏赐的一点“甜” 。
韩仕梅悲剧的命运似乎从出生起就已经被写定。
她家里共有姊妹六个,她排行第五。甫一落地,就因为“脊梁朝上、脸朝地”,被迷信的母亲视作不吉利的征兆,差点将她淹死在尿桶里。
幸亏有父亲的及时拦阻,她才捡回了一条命。
上初二时,因为交不起每年18块的学费,韩仕梅辍学回家去种地。
●韩仕梅(左)与三姐合影
19岁那年,她被母亲许配给了人家。她为家里换来了3000元彩礼。
在夫家眼里,那已经是很高的“价钱”了。
她抗争三年未果。22岁,她出嫁。
出嫁那天,韩仕梅一直在哭,父亲也跟着哭。
卡车来了,把她拉到了一个陌生的家。
在那里,她将与一个智力有轻微障碍的男人,一个近乎木讷的丈夫,共度一生。
●韩仕梅和丈夫
为了娶她,婆家已经是债台高筑,共欠了四千八百块钱,这些外债,还得由过门后的韩仕梅来偿还。因为,公公婆婆皆患重病,无法干活。
因此,自从结了婚之后,韩仕梅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承担起了全部重担。
“最穷的时候,连盐都没钱买。”
为了还债,也为了养家糊口,韩仕梅种辣椒,去工厂打工,从早站到晚,直至站到双腿肿胀,走路蹒跚。
她甚至还“混迹”于一群汉子中间,修路打桩,一天要推100多车土,最后累到胳膊酸痛,腰直不起来。
此外,她还扎过钢筋,截过钢筋,当时全村一共去了4个女人,只有韩仕梅一人留了下来。
在那个男性体力劳动者都叫苦不迭的环境里,她咬紧牙关,从没打过“退堂鼓”。
“只要能挣钱,什么活我都愿意干。”
村里人都夸这个三千块买来的媳妇能干。
尽管日子曾如此艰难,但她有自己的尊严。
儿子上大学时,本可以在村里开张贫困生的证明,就能拿到5000元的补助。这对于她们家来说,显然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韩仕梅和儿子合影
韩仕梅跟儿子说:“算了,咱不要,家里又不是真穷得揭不开锅,钱我们可以自己挣。国家的钱要用到更贫困的人身上。”
但她的勤劳能干、贤良淑德、包括她的骨气铮铮,从来没有赢得过丈夫的心疼与体恤,更遑论灵魂上的相知相惜。
他的嗜好是喝酒,赌博。
有一天,韩仕梅忙到夜里12点才回到家,丈夫竟然一直等着她回来做晚饭。
“他什么家务都不做,有一次我跟他吵架,赌气一个月不帮他洗衣服,他的衣服就真的一个月都没洗。”
她想起当年怀孕时,站不住,一只腿跪在地里干活,即便如此,也没有得到过丈夫的一句关心。而那天,同村的一个小女孩,送给了没吃上早饭的韩仕梅两个梨,她为此大哭了一场。
现在的韩仕梅,每天早晨6点起床,然后赶去附近的一家工厂,给那里的工人做饭,一天三顿,还要打扫卫生,除了春节,全年无休,每月能有2800元的收入。
除此之外,12亩地的农活和各种家务都是“属于”她的。
在生活中,她“扮演”着诸多尽职尽责的角色:是妻子,是母亲,是女儿,是儿媳,但她唯独被忽略掉的一个身份,是女人。
在一望无际的命运的荒野上,她耕种着春夏秋冬,但无人过问,她是否感受到了快乐与幸福。
快乐与幸福是多么奢侈的东西啊,对于一个背负着农村六口之家的负荷,对于一个被迫泯灭了爱与希望的农妇来说,除了任劳任怨的如牛马般的劳作,她还能贪图什么额外的“奖赏”呢?
可是,那些不为人知的痛楚,还是无法遏制,它们就像潮水一样,日日夜夜,撞击着她心灵的闸门。
“以前我觉得我就像孤鸟一样,孤零零的,没人搭理你,也没人能跟你沟通,没人跟你说话。”
●图片来源:@局外人视频
比起物质上的困顿,和生活中的辛劳,这种来自灵魂的孤独是最蚀骨的。
于是,她渴望找到一个出口,以觅到一线天光。
不经意间,她与诗歌相遇。
《尚书·虞书》里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诗歌,让她找到了一条表达自我的路径。
这条路径,不足以消弭苦难,却可以稀释悲伤。
2020年7月,韩仕梅开始发表诗歌。
●韩仕梅在短视频平台发表的诗歌
很多诗,都是她在劳动间隙写下的,先记录在纸上,后被她郑重其事地誊写在笔记本上。
●韩仕梅把想到的诗歌写到本子上
那些诗,辞采未必华美,句式也未必经过精雕细琢,甚至,她也不懂什么是平仄与韵律,不懂得技巧为何物,但她还是将内心的所有,倾泻而出。
她发布的短视频大都很粗糙,以风景图、花朵或自己的照片作为背景,上面再写出一行行诗。
这样的制作看上去“土味”十足,但它们携带着来自田野的质朴芬芳,呈现出最性灵的真实表达。
在她的笔下,有对大自然风光的无限热爱:
“碧空云如纱,丛林映彩霞。”“月隐星更皎,风吹低眉梢。”“雨滴坠落处,频频起涟漪。”有对爱情的憧憬:
“痴情换来晚风起,醉卧斜阳梦千回”;
有对婚姻的绝望:
“为奴不问红尘事,泪已流干两鬓霜。”
有面对生活的磨难时,仍自我慰藉的疗愈:
“心累化作一缕烟/飞向那高高的蓝天……阳光透过云朵/它告诉我/我被乌云遮的时候/也会奋力向前/给你带来一丝的温暖。”
与那些流芳千古、并载入教科书的诗歌相比,她的原生态作品显然都相形见绌,但由于不事雕琢的纯粹,由于情真意切的诚挚,她的作品每一条都有好几百的点赞,被喜欢她的读者称为“田埂上的写诗者”。
她的诗歌在受到万众追捧的同时,也遭到了很多否定,甚至鄙薄,有人认为她的诗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对此,她坦然接受:“就是顺口溜呗。
我知道不上档次,我文化水平低,就是胡编乱造的。
只是很多文字都来源于生活。”
但她用这种方式终于为自己逼仄的人生,打开了一扇天窗,她得以窥见远山的流岚,看到海面上的星辰,以及听到天边若隐若现传来的鸽哨。
在韩仕梅走红之前,她就多次想过离婚。离婚的想法由来已久,她曾写过一首诗,来形容自己和丈夫的生活:
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墙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没人能体会我一生的心情欲哭无泪 欲言无词。
她无法和任何人说,因为没人能理解,更没人会支持。
在人们看来,一个年已半百的农村妇女,能有吃有穿,尽到妻职与母职,能平安顺遂度过一生,这已经是功德圆满。
还奢望什么情感诉求与精神追求呢?
但对于她来说,精神的苦闷要远远重于物质的匮乏和生活的艰辛。
后者,她靠坚忍,靠吃苦就能捱过去,而前者,却不属于意志力可控的范畴。
只因为,她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
她不想以麻痹自己、欺骗自己的方式度过余生,她更不想在离开人世时,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真正活过。
有一天,她终于鼓足勇气,对丈夫说出了“离婚”二字,但丈夫坚决拒绝。
其后,当她再三提起时,他也总是百般推脱。
甚至,他拿出了儿子的“杀手锏”:“等儿子结婚后再离。”
但儿子长时间没人给提亲,她一和丈夫说离婚,“他就坐在地下哭”。
她心头一软,便不再提及。
“母亲”这个身份,成为她的一道符。
她把汹涌而来的念头、山一样的委屈和痛苦,强行按捺下去,就像眼睁睁,看到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儿,溺毙于水中。她转身去烧饭,没人知道,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她心底燃烧起来的火苗,以及最后化成的灰烬。
去年11月份,儿子终于结婚了。
为了这门亲事,韩仕梅光托媒人帮忙,就花了5万多。
因为给儿子娶亲,她掏空了家里的全部积蓄,又从外面借了23万。
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分钱掰成两瓣花,但给儿子的花费,她不心疼,“儿子结婚,花多少钱都行。”
没想到,儿子结婚后,丈夫却不愿意离婚了。
她这才恍然大悟,他曾经答应自己的条件不过是挡箭牌。
●图片来源:澎湃新闻
今年5月,她向法院起诉离婚,后来却因女儿马上高考而搁置下来:“我不能把孩子的学习耽误了。
本来我就被这个婚姻耽误这么久了,不在乎这一年半载了。”
囿于母亲的身份,她再一次选择了妥协。
但那些曾被她生生掐掉的梦想,在一些黄昏,与夜晚,抑或下雨的时候,又悄然冒出鹅黄的芽儿。
它们在寒冬过后的枝头,静静绽放。
她与它们默然相对,就像看着自己尚未凋残的人生,以及唯一可以让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她想找一个“知我、懂我、疼我、爱我”的人,为此,她写过一首《长相思》:
“思如纱,念如风海棠芳菲疏影弄花落万点红等也空,盼也空清风携雨枝斜横蚀骨情难融。”
对爱以及美好生活的向往支撑她度过了无数个泪湿衾枕的漫漫长夜,支撑她度过了荒漠一般的前半生。
尽管,她只是在梦里眺望过爱神的影子;尽管,她只是在梦里触摸过幸福的面庞。
当韩仕梅为离婚久诉未决,仍苦苦挣扎的时候,距离她的家乡河南几百里之远的湖北钟祥,同样是农村诗人的余秀华,已经离婚6年。
●余秀华
余秀华出生时因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这也由此造成了她注定艰难行于世间的苦厄人生。
长大后,由于行动不便,口齿不清,她长时间找不到工作,走投无路时,她甚至尝试着去乞讨,她后来和母亲说,那天我没有跪,我的尊严监视着我不让我这样做。
2009年,余秀华正式开始写诗。这对她来说,同样是一个生命的出口。
你看看,从古至今,诗歌的背后,大多站着怎样的一个群体呢?
看来看去,我们能窥探到的,基本都是一群压抑、痛苦的灵魂。他们无矛无戟,无以“家”为,只有手里的一支笔,是赶走寂寞的拂尘、纾解愁绪的苦酒、刺破长空的利剑、抑或是寻找皈依的征途。
对于从来没有享受过与正常人一样幸福的余秀华而言,更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的诗生于泥土,长在罅隙,带着一股原始的力量,就像那些旷野里的稗草,栉风沐雨,肆意拔节;亦如火山底下的岩浆,在被引爆时,倾泻如山洪。
2014年11月10日,《诗刊》选发了余秀华的诗,以《摇摇晃晃的人间——一位脑瘫患者的诗》为题进行了重点推介。她的那首堪称“惊世骇俗”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刷爆了网络。
就像她的伯乐刘年评价的那样:“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
成名后,她对于获得的一切充满了感恩:“人生到此,仿佛所有的不幸、磨难,都得到了回报。我觉得超过了我应该得到的。”
但婚姻始终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意难平”。
由于身体的残疾,她在父母的安排下,嫁给了一个大她12岁的男人。
丈夫没钱,她没健全的身体,二人互相迁就,达成了一笔看似天公地道的“交易”。
这场“交易”,排除了构成爱情的一切要素。
丈夫常年在外。“我们没有任何交流,从不打电话,家,对他来讲,只是个逢年过节的避难所。”
他虽然一直在打工,却从来没有带过钱回家,儿子从小到大的花费均是由余秀华和父母承担。
这场冰冷的婚姻,除了没有沟通,没有温情,就连基本的尊重与怜恤也没有。
她在一首诗里写过丈夫对她的家暴: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2015年,她终于用15万元“买断”了与丈夫的婚姻,并给他在村里盖了一所新房。
在世人眼里,那是一个忘恩负义、喜新厌旧的俗套故事,包括母亲,对她当年的执意离婚也非常不理解,甚至以死相逼。
只有余秀华自己知道,她只是赎回了一个做女人的权利,追求爱与幸福的权利,还有一份独属于她的骄傲。
在余秀华身上,在韩仕梅身上,我们看到的共性,绝不仅仅是农村女诗人的这个身份界定,也不仅仅是她们曾面临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更有她们,以及这个女性群体,包括范雨素、包括苏敏,同样为摆脱困境所做的抗争与努力。
面对韩仕梅离婚的想法,有人颇为不屑地问她:
“你一个老太婆了,还瞎折腾个啥?”
韩仕梅回答,“老太婆怎么了,老太婆也可以追爱、被爱,老了也有爱和被爱的权利。80岁了都可以有爱。”
●韩仕梅在田野里读诗
她对记者说,“对农村人来讲,旧观念仍然在脑子里面绕,一般人绕不过去。我觉得我绕过去了。”
尽管遭遇了无数的质疑和阻挠、甚至不少的谩骂,她仍笃定自己的规划。
余秀华曾在离婚前发誓:“这辈子做不到的事情,我要写在墓志铭上——让我离开,给我自由!”
对于韩仕梅来说,她努力想达成的,绝不仅仅是离婚,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走出牢笼,放飞自我,经历自己想要的人生。
当她站在联合国的演讲台上,用一口河南话,自信地朗读出自己的诗后,有网友留言:
“只愿千千万万的女性不再沉睡,支持的力量永远都在!”
有人说,“这个时代的觉醒不仅是灵性觉醒,最根本的是意识觉醒,自我的觉醒。”
但我觉得,与自我觉醒相对应的,还要拥有与之匹配的勇气与担当,能力与智慧。
●韩仕梅在墙上写下的诗(图片来源:@局外人视频)
否则,她只能从一个困境堕入另一个困境,从一个深渊跌至另一个深渊。
然而不管怎样,当一泓清泉不想成为死水时,当一颗灵魂不想再继续麻木下去时,当尊严还原为尊严,当幸福为幸福代言时,我们才能看到希望的曙光,于沉默的山川,于遥远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因为“我已不再沉睡, 海浪将我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