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双元 | 你依然是我另一个世界最亲的人——说清明
寒食清明节到了,临近这个节点,伤心总是难免的。
汉民族是抒情的民族,或者说诗歌的民族,也是感恩朔源的民族。出于返本归根的天性追求,也出于礼仪教化的社会需要,古人很早就设立了“清明节”。
清明本是农耕时间表中的一个节点,逐步演化为天下公祭日,祭祀逝去的祖先和亲人,以此加强家族认同、民族认同。
设置清明节,体现了中国人至浓的血亲之爱。专门放一天假,让你放下手机,没有打扰,安心地坐在逝者墓前(假如有墓地的话),浇一杯酒,摆上几个苹果或一盘水饺,烧一沓纸钱,说一番话,生者与逝者的情感通道再次被开启,有谁能证明这是无效沟通呢?我们对生存的世界尚且弄不明白,又怎么能武断地认为人死了就一无所有了呢?再说,已经有科学证明,量子是互动的,宇宙是多维的,还有一个更好的“你”在另一个宇宙中活动着。
(苏东坡《寒食帖》)
清明也是一个重要的反思日。主题是追问我们往哪里去的问题。古人比今人充实,逝而向生,相信生命是轮回的,相信人是有归宿的,虽阴阳相隔,与人间依然有牵挂。
清明节的设立帮助我们强化了某些积极的理念,比如,人死不同于灯灭,人因为有灵魂,所以有来世。这就让生活充满了希望,也对这一辈子吃苦生涯坦然接纳,这辈子吃苦,下辈子就有好日子了。
古代清明节,是专题访问日,是人间与幽冥交心的活动日。把坟头青草薅去,让人家知道这家是有后人的,有香烟缭绕、白花纸钱为证。清明节不仅是追思,也是反躬自问,比起逝者所作的贡献,我们怎么样活着才对得起死者,才对得起家族的绵延和荣光。
从清明寒食出发,谈谈血亲感情这个东西。清明节得以成立的基点是我们的亲情意识,这是农耕民族安身立命的基本信仰。
古代诗词文赋中有很多抒情作品,有不少是表达家庭亲情的作品,如李密的《陈情表》,说的是祖孙相守、相濡以沫的人世温情,感动古今。文字十分诚恳,细节牵动感情:
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独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以上文字的大意是:整个家族天然“独生”单传,无法建立家庭互保养老制度。因为弱,所以弱,奶奶跌跌撞撞,孙子病病歪歪,相互支持的只有夕阳中的影子。孙子无法外出打工或报考公务员,只因为祖孙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穷死也要死在家里。)
这番知心的话儿,这种真实苦难的展示,这种孝子贤孙的真情表达,不假雕饰,一一从肺腑流出,连晋武帝读罢也动了恻隐之心,没有逼迫他抛弃名节,为新朝站台,允许他守在祖母身边,尽孝后再尽忠。为了帮助李密照顾他奶奶,也可能是宣传需要,还调拨了两个仆人来给他们家做帮工。
这个地方,必须做一点解释。
李密那个时代,中国文人非常看重名节,到了“知识分子开始翘尾巴”的地步,出来当官是给朝廷面子,不出来,或者辞官裸奔是给自己面子。当然,那个时代,那个乱啊,今人不可想象。陶县长放弃稳定的工资收入“五斗米”,要回到草堂,“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陶潜《归去来兮辞》一方面是讲究名节意气,另一方面,也是奉行活命哲学,不想刀尖上舔血。那个动乱的年代,出来当官,差不多就是“把命拿去”的意思。)
李密声泪俱下,罗列了诸多“不宜上岗”的理由,包括自己的历史污点,做过“伪蜀”官员(“少仕伪朝,历职郎署”),没有资格出仕新朝。连自己都敢“黑”,也是下了决心宅家了,一句话,就是不想出山做官。对李密的推脱,晋武帝心里明镜似的,这家伙心里还有前朝。但魏晋各路枭雄,哪怕出自草莽,都想以“孝”治天下(也没别的招了),晋武帝不想坏了规矩。再说,天下有没有孙子的奶奶,但不可能有没有奶奶的孙子,谁还没有个奶奶的呢?这段绕口令,你得停下来想一想。据说,晋武帝也被感动了,放过了李密。
我宁愿相信,晋武帝确实被李密的文字和文字后面的真情感动了,放过了他,以朝廷之尊而让步乡野,也算是有真性情的君王。对魏晋人物这一段,可以不“洗白”,但也不要“抹黑”,晋武帝当时有一念之仁,说得过去,一码归一码。
关于悼亡词,特别是悼念妻子的诗词,从潘岳到元稹,从李商隐到纳兰性德,文学史上留下了不少名作。
但最著名的一首当属苏东坡《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词作于熙宁八年(1075),时东坡在密州,这一年正月二十日,他梦见爱妻王氏,便写下了那首传诵千古的悼亡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一首纪梦词,写的是,一个提前进入老男人系列、但内心还是大男孩的文人,因为思念亡妻而流泪,这泪水,从现实溢进梦里,又从梦中流到词里。
这首词情感真切,用语造句不加雕琢,属于“纯天然”产品。如“不思量,自难忘”这样的句子,因为平淡所以真诚:想记住的,都是记不住的;想忘怀的,都是忘不了的。这看似矛盾的句子,将人情、道理化为家常话语,核心是真情,岂是“才华”二字可以概括。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这场景,孤独凄清到了极地。已是孤坟,还在千里外,诗人想在月光下、短松冈的孤坟前陪亡妻坐一会儿,这么卑微的愿望也无法达成。
这首词最打动我的是下面这三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三句的好处被很多评论忽视了。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那个地方装着他的最爱和眼泪,很多时候,它的形象可能是家人,是恋人,是老师,是施恩者,但最终都还原为生我养我的娘亲。
那种在娘亲面前永远长不大的矫情,那种受了委屈到娘亲面前放肆哭泣的依赖,是人性生成时候留下的印记,已存留在基因里。
比苏东坡小两岁的王弗,陪伴了东坡十一年〔1〕,在花季年华陨落。王弗在世的时候,不仅是东坡的妻子,也是东坡的闺蜜和生活导师。王弗去世以后,苏东坡遭受了很多的磨难,包括即将来临的生死之劫(乌台诗案),那是他最需要王弗的时候,但王弗竟然“走了”,不管他了。“尘满面,鬓如霜”这两句是记事,又是抒情,包含了无尽的委屈。在人世烟尘里,我已经灰头土脸,两鬓斑白,没有你为我擦去泪水,我也懒得打理,就让它“尘满面”吧。我只想到梦里来会你,让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我知道,你若在世,该有多心痛。我今夜就到坟前,就到梦里,给你看看,你的先生,没有你都糟成了什么样子。你为什么要撇下我,独自飞升,让我“无处话凄凉”,“唯有泪千行”。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今年的清明,可能重要墓地四周会堵车,也可能有农民工在路边祭奠亲人。
心意到了,就是人到了。
苏东坡《前赤壁赋》最后有一段很到位的议论,借用佛教的哲理来帮助伤心的人做些解脱:“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就是说,作为生生不息的一种生物,每一个个体的生命都是短暂的,但作为物质之一部分,构成人的“四大”(“五行”)则是永远存在的,
逝者,只是改变了一种存在的形式而永存于不同的时空,
或许,还可以在不同的宇宙间量子互动呢!很多“智人”或“愚人”都有过恍惚间来过此地的感觉,也许,这种悲欣交加的相遇就是曾经前世的证明啊。
清明节,让我们体会生存的价值和人间亲情,洒扫、祭祀、默念,都是合适的形式,一瓣心香是可以传达给亲人的!
我逝去的亲人,你依然是我另一个世界最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