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宜家老年相亲角,找一个半夜能帮我报警的人(组图)
周二下午的上海徐汇宜家主餐厅,你很难找到一张空闲的桌子。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餐厅,保温杯、瓜子、饼干,纷纷将中心区的餐桌占领,放眼望去,几乎都是来相亲或交友的中老年大军。
午餐时间一过,人们从上海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这里有自己的时尚风格,阿姨们流行穿肉色丝袜、黑色小皮鞋。爷叔们则是衬衫,最上面那颗纽扣都系得规规矩矩。最夸张的一个穿花衬衫、花裤子,脸涂得比墙壁还白,其他人有些嘲讽性地称他为“韩国人”。
大多看起来是老相识,三三两两地扎堆说话,单吊的反而是少数,此刻坐在角落里的女人就是,她独自打量着来往的人群,也被过往的爷叔们打量着。
“你也来相亲的吗?”一个爷叔坐在了对面,开口问道。
“是啊,你呢?”
“我也是,侬看起来年纪蛮轻的。”
“老了,快60岁了。”女人笑着回答,眼角扯出细细的皱纹,“侬几岁了,看起来也不大。”
“我64岁,属猪的。”爷叔单刀直入,“老了,现在要找性格好一点的老婆。”
“好又不好,只有相处下来才知道”。女人礼貌地回答。她穿得很朴素,条纹衬衫、白裤子、白球鞋。但凑近看,其实也精心打扮了一番,涂着粉色眼影,戴了小巧的金色耳钉。
几句寒暄后,她就把话题引到退休工资:“我就4000块,肯定没你们上海的高。”
“我就两千块。”男人说。
“不可能吧?”
“我没上过班的。”
女人明显失去了兴趣,低头开始翻包。
不识趣的爷叔还在说话:“(要是)结婚了钞票摆一道(放一起)吧?”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女人语气明显不耐烦了。
爷叔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以后两个人一起过,钞票总归要摆一道吧?”
“你是不是想让女人拿生活费?(那我)自己一个人过不开心啊”。说完,女人把眼镜一架,转头开始看手机。
见女人不再说话,爷叔无奈只好起身。离开前似乎还想争取一下,他把手机翻面,亮出背壳嵌着的一张残疾证,语气听起来很得意,“我是这个(残疾人)”。女人只回应了一个白眼。
又一次失败的会面。每周二下午,类似的对话会在徐汇宜家餐厅里反复上演。相亲“传统”已延续十多年,这里早已全市闻名。多待上几次,你大概会被这里的坦率乃至赤裸所惊讶,频繁出现的话题是退休金、房子、户口。如果几个爷叔聚在一块,多半还会有关于性的讨论。
许多门道只有深处其中的人才知道。这里的红娘说,很多外地女人奔着上海户口结婚,残疾证的含金量就在这,“嫁给普通人,10年可以落户,嫁给残疾人,5年就可以落户”。另一个外地阿姨则说,“有了上海户口,晚年就有了保障”。
等男人走开,角落里的女人立刻向周围抱怨起来,“搞笑伐啦,养也要养个帅哥,谁养一个(长得像)生病的人。脸上坑坑洼洼的,我还以为有病呢”。
●10月10日下午三点的徐汇宜家一角。周航 摄
角落里的女人是第二次来宜家。她主动打开话匣子,说离婚了七八年,有一儿一女,女儿去年结婚,孙女她也带到高中了,“终于熬出头了”,开始想找个老伴。
她先去了人民广场,那是另一个上海中老年人相亲圣地,给红娘300元,把自己的条件写到纸牌上面。她58岁,面孔小巧,颇受欢迎,说着拿出手机,展开一个微信聊天,有爷叔发来一长段表白,“亲爱的×,我24小时都在思念你……。”
过去一年,她交往过几个爷叔,比较深入的,吃过饭、互相送过衣服,最后没成是她的原因,“谈了一个月要求同房、同居,你愿意吗?你要是女人你也不愿意。一次不愿意、两次不愿意,就拜拜了。”
她找老伴,要求不高,有个地方住,有退休工资就可以。现在她住在女儿家里,总觉得不是长久之计。房产证要不要加名字,她倒不那么在乎,“我这个人是讲理的”。
最重要一点,“必须领证”。但她说,许多爷叔不愿领证,问题就卡在这。“讲起来都要笑死,”她说,有个别人介绍的,条件蛮好,有车有房,说现在可以住一起,但以后生病了,各人小孩管各人,“意思我现在还能动,给你做免费保姆,洗衣服、做饭,等我生病了,就叫我回小孩那去了。我说你脑子没病吧?”
说话间,另一个爷叔坐在了女人旁边。跟之前那位比,年纪更大,但打扮更时髦,穿着羊绒衫,戴着黑框眼镜配条银项链。看起来是老相识,女人一边说着他养狗的事,一边亲昵地将男人身上一根狗毛捻了下来。
爷叔走后,女人说,他们相处过几个月,“现在变成好朋友了”。爷叔71岁,年龄、外表,她都挺满意。没有走下去,是因为爷叔去旅游,她在工作去不了,中间拨过去视频,对方不愿意接,她就猜到对方有伴了。
下午三点,角落里的女人离开了宜家,她的“好朋友”坐在了另一个面容姣好的阿姨面前攀谈。宜家是一场流动的盛宴,认识不认识的,都可以坐下来聊一聊,聊得投机,晚饭就可以约在一块吃。
角落里的女人讲述经历时,一对上海老夫妻坐在对面。女人走后,老阿姨开口了,“我看她未必有自己说的那么简单”。女人说自己来上海二十多年了,又说自己退休关系在老家,而且没满15年还没领退休金,老阿姨觉得挺矛盾,“不知道哪句是真的”。
在宜家,大家说话似乎总是真真假假。前一秒,一个女人说自己还没离婚,相亲是“给自己找后路”,下一刻,跟新认识的爷叔聊天,她说,自己离婚了,“孩子判给了对方”。最夸张的一个,持有智力障碍残疾证的男人,口中住的房、开的车,其实都是弟弟的,后来被同行朋友拆穿了。
老阿姨每周二都跟丈夫来这里。跟很多人一样,他们说,“就是消磨时光”。他们只有一个儿子,丁克,养了只狗,想带孙子都没得带,除了旅游,就是来宜家最多。
人群熙熙攘攘,但这么多年,老阿姨没见到几对成功。就算真有结婚的,过几年也可能重新出现在宜家,大家知道又离了。
“就算以前好的,来这里待两个月,也学坏了。”老阿姨用一种嫌弃的口吻总结道,“这里(相亲的)人都很差的,男的花心,女的贪财”。
●徐汇宜家二楼外景。
徐汇宜家相亲派对的形成可以追溯到2007年,它推出免费咖啡,吸引了一帮老年人。至于具体怎么演变成相亲的,很少有人能给出准确说法。
许多人说,最早是柏万青在这里办相亲活动,柏万青曾长期担任上海电视台《老娘舅》调解员,其组织的相亲、旅游等老年活动覆盖上海全市。也有人说,因为“二”逢双,寓意成双成对。
熟稔沪上相亲圈的长脚阿军则说,其实是柏万青的会员们为了省10块钱门票,自发约到宜家聊天,最多时有几百人。就连柏万青的婚介活动,原本每周二、五举办,现在周二“被宜家打掉了”,剩下周五。
阿军是这里有名的红娘,又被称“拉郎配”,他总穿件红衬衫,背着手在餐厅走来走去,像个看护员在巡视自己的林地。他有一双瘦长的腿,走起路来西裤会灌风般抖擞,因此得名“长脚”。
宜家不止一个人叫长脚,也不止阿军一个红娘。但阿军有点看不起坐在柱子下那个穿马甲的爷叔红娘,说人家是骗钱的。他不一样,纯粹义务劳动。每次说到这点,阿军就会摆出念佛的手势,“我是念佛的人,做好事给自己积德”。
阿军眼睛不好,电梯按钮要凑到跟前才看清,之前在环卫公司坐办公室,因为眼睛问题,下放到公厕做管理员。公厕就在人民公园旁边,位置得天独厚,他几乎每天都要去那找“老太婆”聊天。
阿军退休两年了,依旧没离开人民广场,在附近弄堂租了个单间。他有9000多块退休工资,除掉房租2800,一个人生活绰绰有余。他也有自己的房子,十多年前离婚,留给前妻和孩子了。
弄堂邻居老太太,阿军叫她“师傅”,原本在人民广场做红娘,90多岁,死掉了,去年阿军接过了红娘工作。阿军说,人民广场有一点不好,两个人聊好好的,容易被“捣浆糊的人”插科打诨,他喜欢把人引荐到宜家聊。
阿军有自己的微信群,现在里面28个人,基本都是阿姨,外地的为主。阿军说,男的条件好的,一进群就被抢走了。跟宜家其他常客说的不同,阿军倒说,今年光他搭线成功的,就有四五对。当然,这取决于如何定义成功,只要两个人开始试着相处,他就算一对。他也不知道后续如何,有的甚至把他微信删了,“有的人怕要好处费”。
宜家的老年相亲人群跟人民广场相仿,年龄从四五十岁到七八十岁,最大的共同点是多数人经济条件一般。有爷叔说,“但凡收一块钱门票,人都要少95%”。宜家室内环境出众,还有免费咖啡,一个阿姨说,“社区条件都没那么好”。
一度,因为来的人太多,甚至有过抢椅子打起来的新闻。宜家推出过付费落座政策,但老人们买一个鸡腿、一个蛋挞抵制,最终驱赶失败,周二下午重新被占领了。
倒是经历疫情这几年,阿军说,来宜家相亲的人少了很多,从曾经的百八十下降到五六十。老一批的常客,有的去世,有的走不动了。但前几个月,本地新闻再次报道了宜家,最近来了一批“新人”,人数也恢复了。
10月第二个周二下午,传说中的玉梅也来了,拉着她的小推车。
她是这里的大明星。今年上海电影节,有部拿奖的纪录片上映,拍的就是玉梅的日常——她四处寻老年搭子,上海独身老人常去的地方,公园、棋牌室、旧舞厅,都能看到她的身影。
出门前,玉梅总会精心打扮,涂上口红,脖子上系好丝巾。据说她有十多辆小推车,会像搭配爱马仕包包一样,挑选适合的颜色出门。
玉梅70多岁,结过两次婚,纪录片里,总在用最市井的语言怼天怼地怼老头。有老头饭桌上贪便宜停不下来,她说,“荤菜吃多了要脑梗的。”有人在舞厅搭讪,她不客气说,“你不是有搭子的么?”
宜家也是玉梅经常光临的地方,这天,她的餐桌上摆满瓶瓶罐罐,每个打开都是一道菜,栗子、霉豆腐,米饭也是家里带的,慢吞吞地,吃两口,抬头看上一会儿。
玉梅来这里一趟不容易。市中心有个七八平米的亭子间,租出去了,她搬到了浦江镇,过来要换次车,单程两个多小时。常客们都认识这个“嘴巴很厉害”的老太太,还有人说,她可颇有点手段,总能找到爷叔请她吃东西。
不过,玉梅自己说,她现在也不找搭子了,“快80岁了,还找什么找”。她现在嘴巴里念叨最多的,是父母如何偏心,哥哥怎么占了遗产,以及她唯一的女儿,结了婚怎么就不管她了。
归根到底,就是自己命运如何辛苦。玉梅说,前两年她还有相好的,是个退休干部,去年她坐地铁摔了,没法做饭,就请了宜家认识的朋友来照顾,结果他们好上了,反而把她赶出来了,“男人我现在看透了,没一个好的。”
●影片《梅的白天和黑夜》 图片来源网络
“来这里没一个好东西,我们都学坏了,要求越来越高,不现实了已经。”长脚阿军笑嘻嘻地自嘲。他说,“都是自己生活圈子翻烂了(还没找到),才到这里来(相亲)。”
泡在相亲圈久了,阿军也总结出很多规律,“外地人跟上海人是一个谈法,上海人跟上海人是一个谈法,领证有领证的谈法,不领证的有不领证的谈法。”
外地阿姨找上海爷叔,通常要求开结婚证,乃至房本写名。阿军说,外地女人这两年更多了,要求也越来越高。以前,房产证写了名字,日后把人请走要花5万块,现在就要10万块。
上海人跟上海人之间,谈法完全不同。通常不领证,要是一方生病,就回到儿女那去,谁也不连累谁。延伸出来许多种,比如旅游夫妻,只有旅游时搭伴,又比如周末夫妻,工作日各自带孙辈,到了周末一起过,“以前叫姘头,难听伐啦,现在就叫情人。”
阿军也有情人,相亲认识7年了,平常不住一块,“有事情才过去”。比如对方拆迁,他就过去出面办事情,“一个家庭总归要有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事情做起来比较方便”。
也不仅仅上海,老年同居不领证,或许已经成为新的主流。今年,聚焦“老年搭子”这一现象,社会学博士李沁今年做了8个月田野调查,研究地点就包括上海宜家。
李沁说,只有中国有老年相亲角,这或许因为老年人缺乏足够的社会支持网络。她印象特别深的是,一个阿姨说自己之所以找老伴,“只是想要一个半夜生病了能帮忙报警的人”。
李沁也发现,各地相亲角成功率都很低。原本,她的计划是找到15对正在搭伙的老年人,后来只能把要求放宽到曾有搭伙经历,多数案例还靠身边朋友推荐。其中,正式结婚的只有一对,两个老人都是研究员,年轻时便相识,同居两年后领了证。
“他们比年轻人更谨慎”。李沁说。访谈了许多老人后,她也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每个老人都在跟我感慨,为什么这里充满着利益计算,但他们每个人自己又都在谈利益。”
●10月上旬,玉梅在宜家。周航 摄
徐汇宜家也有自己的观察家。靠近电梯口有一排高脚椅子,60岁的“小浦东”总是戴顶棒球帽坐在这,一上来他就自我介绍,“我也是在这里观察人性”。
宜家的常客之间,互相都有独特称呼。曾在新疆插队的叫“老新疆”,住在航华新村的就叫“航华”。特别一点的,比如一个87岁的大爷西装上永远别着抗美援朝的勋章,直接被叫做“抗美援朝”。
还有些更好玩的绰号。有个90岁阿姨,总由50多岁的大女儿陪着来,因为女儿还算漂亮,老人就被大家叫“丈母娘”。一个爷叔特别能喝免费饮料,“一天能喝20杯”,小浦东叫他“可乐冠军”。可乐冠军后来得了糖尿病,再也不喝可乐了。
“小浦东”住在浦东高桥工业区,面庞瘦削,长相清秀,穿着一身休闲的黑,在这算年轻的,大家就这样称呼他。
小浦东是这里的红人,很多人喜欢跟他聊天。他喜欢讲脱口秀,周二的宜家就是他的表演舞台。这天老新疆穿了件长袖衬衫,遮住了糖尿病并发症带来的手臂溃烂。小浦东嘴里,这成了老新疆的“杀手锏”,“对面坐个不中意的,袖子撸起来朝着你,你看着恶心了没有?你就走开,这个位置让开了。”
在宜家相亲派对,阿姨们以外地人居多,但爷叔几乎没有例外,都是小浦东一样的本地人。
小浦东没结过婚。在宜家,他还是少数把爱情挂在嘴边的人,“我还在等待真正的爱情”,他一本正经地说。另一次,他发出一个文艺工作者的感慨:“女人是滋润男人的,一个男人成功背后肯定要有一个女人,鲁迅也要有许广平帮他磨墨。”
但真有人介绍,小浦东总是推三阻四。国庆假期里的周二,一个江苏的老阿姨拉着小浦东,要把今天刚认识的50多岁的小姐妹介绍给他。走到一半,小浦东就回头了,嘴里喊着“不要不要不要,外表像拉萨人,我不要的”。
宜家不止一个爷叔没结过婚。跟小浦东隔张桌子,一个爷叔总在抱怨旧时代,1970年,他去安徽插队落户,待了16年,青春就这样耽误了。等回到上海,赚钱买房子,人也老了。不过他说,自己有个女朋友,人在澳洲,春节就回国,其他人则在私下怀疑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
更多爷叔则会缅怀旧时代。一个白眉毛的爷叔说,以前大家都穷 ,都不需要亭子间,“搭个阁楼,放张小床,也能结婚了”。时代不同了,他露出一种看破世道的骄傲神色,单手做出数钱的动作,“现在一切向钱看"。
小浦东说,到他谈婚论嫁,时代已经变了。家里三间房,三个哥哥结婚都用掉了,他就没了房子。年轻时候有过快结婚的,领到家里,结果父母不同意。为什么不同意,他也不说了,“反正错过了”。
在宜家,小浦东总是维持着体面,或者用其他人话说,“要面子”。他有很多顶棒球帽,都是展览会拿回来的礼品,其实他头发还挺茂密,只是鬓角有点白发,但他也想遮住。
小浦东没怎么正式工作过。年轻时候,进过父亲所在的上海机械厂,没干多久,遇上国企改革,整个厂从2万人缩减到了2000人。离开机械厂,最值得说道的经历是在公园表演脱口秀,可以连着讲一天,中午饭都不吃。
但他很久没正儿八经讲脱口秀了。2014年一天,他在跑展览会,脚发软,直接昏倒在地上,送到医院才知道得了糖尿病。这是他的难言之隐,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其他人说,除了身体原因,小浦东没工龄,退休金低,同样削弱了结婚的自信心。
在宜家,上海爷叔们最警惕的,通常是外地阿姨。“洗房”,这个说法在这广为流传,意思是结婚以后,把原来房子卖掉,重新买房,婚前财产就变成了婚后财产。而他们,房子总归要留给孩子的。
即便小浦东这样没孩子的爷叔——他现在独自住着父母留下的两室一厅,同样拒绝接受外地阿姨,口吻一如既往地带点调侃,“以后把你赶去住桥洞,你要去伐了?”
他又说,自己其实有中意的人,痛苦的是人家有家室,他只能退却。有次他也说,他要等自己写出伟大的作品,再来谈感情,那样一切就不是阻碍了。至于具体在写什么,他只是打打马虎,什么也没说。
●2012年2月14日,山东青岛,“约会角”两位老人畅谈愉快。
在宜家待久了,很多人说,自己放弃找老伴了。但这不影响他们每周二,乃至每天都要来宜家。
陈阿姨便是常客中的常客。每天,在老年食堂吃过午饭,她都会背着那只皮纹裂开的黑色挎包,坐一个多小时公交车来宜家。电梯上二楼,一拐弯,最靠里那张桌子,就是她的专属位,墙边落地窗能看到楼下大厅,旁边就是小浦东的高脚椅子。
陈阿姨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刚来宜家的时候2009年,那时餐厅还没现在一半大,她也只有60岁,出门会涂个口红,现在她70多岁了,一点多余打扮都没有,只有手里折伞不停敲打。
“来这里的都是穷鬼,哈哈哈哈。”陈阿姨说,“有钱就去坐星巴克了”。最早,她还会去跳舞,但她说,跳舞有一点不好,容易产生暧昧。她是胆小的,总是说,“我害怕”,而且她也不想伺候人,“哎呀,烦死了,一个人过么算了”。
生活中没太多别的朋友。她以前在百货商场的布店工作, 40多岁因为身体原因就办了内退。布店拢共十多个人,现在都没联系了。而且,老人扎堆的地方,她说有一股老人味,她也听人说养老院里那股味道更浓。她讨厌这股味道。但宜家没有这股味道。
同小区的老人,不理解陈阿姨为什么喜欢往这跑,还费公交车钱。陈阿姨则说,像她住的老小区,总是避免不了漏水、吵闹,多少有点矛盾,宜家不一样,大家没有利益冲突,相处起来轻松,聊得来聊,聊不来分开坐就行了。
“我们管自己叫宜家朋友。”陈阿姨身旁,永远戴着口罩的东北阿姨这样说。大家彼此没有微信,出了宜家,谁也不碰到谁。她有几个月没来了,最近又开始来,还是熟悉的人们。
东北阿姨丈夫去世许多年了,她有上海户口,有自己的房子。以前,她也想过再找一个,但这里人都太不靠谱了,她说,有个爷叔跟她聊了四五个月,有天给她拿个茶袋,她喝完结果茶袋爷叔又收回去,说要回家接着喝。“就抠成这样,怎么往下谈嘛。”她说,“现在我躺平了”。
做宜家朋友就轻松多了。他们一起参加看房团,能管顿饭。逛各种展览会,彼此没有微信,就在宜家商量好第二天几点在哪个地铁口见。长脚阿军排满了时间表,周二是宜家,周三周四周五跑展览会,周六周日是人民公园。
陈阿姨现在不跑展览会了,跑不动了。以前带回来小东西,还能送亲戚,后来亲戚们都拆迁了,看不上这些,她也不高兴跑了。
陈阿姨的房子在黄浦江跨江隧道边,三十多平,一居室,永远拆不了。二十年前,丈夫得了大病,家里钱都用来治病,不然她说,肯定也买了额外的房子。这也是她的心事,女儿都租着房子,她还有个外孙,研究生还没毕业。嘴上说着“我也管不了”,但她也说,这些事压着,自己其实没心思找老伴。
偶尔,也会有一个朋友都没出现在宜家,那陈阿姨就会选趟公交车,漫无目的地看街上的人。
但凡有一个老朋友在,她都会待到下午四点,连宜家的保安都认识她,有时会跟她打招呼,“下班啦”。去老年食堂吃过晚饭,回到家,手机插上电,在沙发上刷短视频,度过一天剩下的时间。
2013年一篇硕士毕业论文里,复旦大学社会学硕士刘承欢用“弱关系”来概括宜家相亲圈人们的交往——“对他们的日常生活具有一定的支持作用”,“承担着为单身中老年人消弭孤寂无伴、增进同伴联系的潜功能”。
宜家的人们则说,到这个年纪,时间是需要一点点熬过去的。另一个住在金山的老阿姨,总是一个人坐着,乃至趴在餐桌上睡觉。10月上旬一天,她从徐汇宜家出发,倒两趟公交车,跟一个宜家认识的爷叔,一块去了宝山宜家,待了没10分钟,又坐两小时车回到了徐汇宜家,再从这回金山。“辰光对我来讲是最没用的东西”。她说。
陈阿姨说的更直接,“等死么好了”。在这里,死亡也是一个常见的话题,尤其疫情几年,好些个熟人消失不见了。有个60多岁的爷叔,就住在附近,有天下楼倒垃圾,脑梗,走了,同小区的人带来消息,宜家朋友们才知道死讯。
那么多年,宜家也在见证很多人的衰老。10月的这个周二,玉梅看起来比拍纪录片时老了许多。依旧是红色的卷发,但根部露出了白茬,脸上出现了老人斑,棒球帽不戴了,口红也不涂了,就连丝巾,都藏在了小推车里没系上。
●玉梅拉着小推车。周航 摄
距离拍摄也才过去三四年,她似乎变得糊涂了许多。有人说,前几年买理财,把钱都亏了,老太太神智就不清了。
现在,一下午的时间,也没什么人跟玉梅说话了。5点一过,她也要走了,再不走她说公交车子要没了,走前最后一件事,她在饮料机上倒满了一大罐美式咖啡。
下楼,出了宜家大门,刚走没几步,她就累了,坐在花坛边沿,又点上一根烟,抽完,拖着行李箱去对面坐公交车,背影穿过内环高架下的人行道,逐渐消失在了熙攘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