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最惨打工人:升职加薪两个月后,老板说,你得赔公司100万(组图)
最近有位朋友提醒我:在外工作千万要小心,有时候上班也有危险。
我本以为她在说秃头和猝死,但她告诉我,打工人会遇到的危险远不止如此。
她曾接过一个案子,有个女白领就因为帮老板寄快递,牵扯进金融案件,在看守所过的情人节,被关了两个多月才回到家。
提醒我的朋友你们也熟,她就是律师李不疑,在她从业10年间,遇到过不少赔钱给公司的打工人。
其中被公司坑得最惨的一位女高管,工作时几乎“把公司当家”,最终却倒欠公司100万,还被老板拉去顶锅——
直到被关进看守所两个多月,女高管仍对此一无所知。
2019年初冬,我在北京国贸写字楼附近吃午饭,收到了同事钱律师的信息,“客户提前到了,你先接待,我很快就到。”我匆忙结束用餐,赶回律所。
电梯门一开,一个穿着蓝黑色夹克外套、搭圆领羊毛衫的中年男人坐在候客区的沙发上,这身着装一看就能猜到他在体制内工作。我把他请到办公室后,钱律师也赶来了。
我听到中年男人给钱律师打招呼,“这位女同志刚刚领我进来,我们说等您一起聊。”
光是“同志”这个称呼,我就能断定他公务员的身份了。果不其然,他在北京的一个机关单位从事宣传工作,姓马,我们就称他马老师。
我翻材料时,看到过他和妻子冉娜的结婚证,两人都是七零后,年龄没差几个月,三十多岁才步入婚姻。
马老师称妻子前段时间被警察突然带走了。
马老师突然想到了什么,从手提袋中掏出了几份完全没拆封的信件,是银行寄来的催款函。我记下了这几家银行的名称,“欠了多少钱您知道吗?”
马老师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自从他太太被逮捕以后,他每天过得提心吊胆。这几封催款函送上门的时候,他都假装自己不在家,等快递员投到居民楼的信箱里,人走远了,他才敢用镊子小心地从信箱的夹缝里夹出来,给我们看完他还要还回去。
后来我才知道,上半年,他的妻子冉娜分别在三家银行借款,总计借款金额100万。
我翻看马老师带过来的拘留通知书,他妻子的罪名是非法吸收公共存款罪。一直到被拘留之前,他的妻子身份都是一名互联网金融公司的财务总监,那是一家不小的网络贷款平台。
马老师还说:“我太太不让我委托律师。”
听到这话,我心里想,“他媳妇厉害啊,真能扛!”
要知道,马老师找来的时候,他的妻子已经拖过了刑事案件的黄金三十七天。再往后律师要开展工作就麻烦了。我真想问他一句,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怎么能光听老婆的,没一点自己的判断吗?
但看着眼前这个手足无措,刚刚才莫名背上百万元家庭负债的男人,我还是忍住了,开始询问他更多情况。
马老师说,妻子被带走以后,他还找过其它律师传话问情况。
妻子却说别请律师来浪费钱了,她被警察带走之前查过,已经暴雷的其他互联网金融公司,一开始也都是带走很多人,最后真的判刑的就是几个股东,和她这样拿死工资的人没关系。
这种情况在他们监室里很常见,陆陆续续很多人都被释放了。她让丈夫放心:“我过几天就能回家。”
我心想,这个说法太离谱了!当时互联网金融项目暴雷案频频发生,公安机关早就开始了严查。更何况冉娜是财务总监,两个多月过去还没被取保成功,那就说明,警方大概率认定她是要承担责任的那批人。
这类互联网金融项目暴雷案件,往往是公司在民间集资,然后再把钱借出去盈利,要真是规范经营倒好说,实际上很多公司吸进来的钱最后都让老板和高管们卷走了。
然而让我注意的是,既然公司资金出现问题,冉娜为什么不及时抽身,还要从银行借走一百万?
马老师也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他说妻子不仅没跑,反而还叮嘱他要及时给银行还钱。
这太匪夷所思了。
再问其它的,“她具体在公司负责什么呢?”“她们公司创收多少呢?”
马老师基本一问三不知,只会一个动作:摇头。
他什么都是听从妻子的安排,也是眼下情况紧急,这才来找到了我们。
我想,只有当事人冉娜能揭开这个疑惑。
01
我们第一次会见冉娜时,只有钱律师进去,我在车里等待。钱律师半个多小时就出来了,情绪有些激动,“你知道冉娜上来问我什么吗?她说你收那么多律师费,是能保证我取保出去,还是能保证我被无罪释放?不能的话就别辩护了,她自己能出来。”
钱律师反问,“你的计划是什么?进展顺利么?”随后,他直接把几家银行银行的催缴信息甩给了冉娜。隔着玻璃,冉娜拖着椅子,凑过来确认了好几次,“他们居然没再还钱?”
钱律师点了点头,她被管教连人带椅子拽回了原位。
冉娜只是消化了一小会,很快,便机关枪似的向钱律师下达了一连串命令。
第一,转达公司老板的爱人,公司困难时让我贷款,我没有推辞,现在我有困难了,希望公司继续还贷款。
第二,找渠道联系老板的律师,询问辩护方案。
第三,尽快做取保,我要出去处理贷款和公司事务。
……
我听到这一连串的命令都懵了,“咱们就只用帮她带话?”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这大姐在看守所待了两个多月都无人问津,还对还对老板寄予希望,还想着出去参与公司事务,置自己老公孩子于不顾,这是不是太负责了,被洗脑了。
冉娜身上的不可思议,更让我想亲自见见她。
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我终于在看守所见到了冉娜。我提前来到与冉娜谈话的窗口,举着一张写着“冉娜”名字的A4纸寻找她。
只见她不紧不慢的从小门出来,脚链声叮叮啷啷响,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也刺耳。
她很淡定,没有像其他嫌疑人一样有对律师强烈的需求。她步伐沉稳的走到窗口坐下,把审讯椅上的横栏关上锁死。
会见室的玻璃已经磨花了,我看不清冉娜的脸,只觉得她在打量我。这让我有些不自在。
我忽视这种怀疑的审视,直接告诉冉娜,同为被告的几位股东的律师,不愿意加微信,称“业务探讨可以在法庭上进行”。我们提交了取保候审申请,被警方驳回了。
听到这些话,冉娜沉默了一会儿,冷静下来她用命令式的口气说,“你在纸上记点东西。”冉娜有强大的气场,这个命令让我有点失措。我反应过来后,拿出准备好的A4纸,记录下她一道道指令,这让我有一种我妈站在对面训斥我的感觉。
会见期间,我一直在写,一次都没有抬头,写到最后,手都麻了,什么信息都没有获得,完全成了传话筒。她太有主见了,这让我理解马老师为什么对案情一问三不知了。
冉娜的记性也很好,还还记得三家银行的贷款金额,也记得还款日期、使用的账号,她让马老师先用家庭存款还银行的贷款,别让她留下失信记录。
她还让我记录几个投资人的姓名和出资额。她相信公司的兑付能力,才介绍这些朋友东拼西凑把家当投进去,指望高额返息惠及这些朋友。
公司资金出问题时,冉娜尝试兑付给他们,但没有成功,她反复强调这些朋友也有困难,她要求马老师帮忙解决。冉娜操心的事情特别多,其实马老师对有些事情也无能为力。
冉娜还对辩护思路提出了想法,当她意识到取保候审的可能性小,平静地说,“我可以接受退而求其次的结果,尽量少判几年。”
说完案子,她又开始安排家里的琐事,示意我继续在纸上记录。
“让母亲做今年的全身体检,侧重心脏,记录近期血压、体重、心率情况。”
“如果母亲身体有何不测,让马老师向看守所求情,申请见老人最后一面。”
随后,冉娜说了一连串的药名,她语速很快,我的笔速完全跟不上,只能大概记下关键词,再跟她核对。
她的母亲已经80多岁了,虽然一直跟冉娜弟弟同住,但家里大事小事都是冉娜张罗。她怕弟弟不知道母亲的常用药和日常体检安排,口述下来让我转达。
“还有,让婶婶去家里一趟,如果茜美来例假,告诉我。”
冉娜的女儿茜美正是小升初的年龄,可能快来月经了。于是她托我给马老师带话,请婶婶过来帮忙,教女儿一些生理知识。
她对女儿也是一通安排,她紧接着又说,“给茜美买书,杰克伦敦《野性的呼唤》,中英两版,先读中文后读英文,我也在读,以后按这种方法读书,写信给我讲读后感。”
“茜美过生日给她开一张存折,教她养成储蓄习惯。”
很快,会见时间到了。她交代的大事小事,我写了一整张A4纸,该核实的案件信息却一点没核实。
隔着看守所已经被磨花的玻璃,我看不太清冉娜的脸。但我知道,她还不信任律师。
02
会见结束后,我们约了马老师在律所见面。
马老师听到冉娜要求他还贷款、还要帮其他受害人兜底时,控诉说,“她以为自己还在公司当领导呢?这个公司没一个人管她!”
2019年9月,也就是冉娜进去一个月后,马老师收到了银行的催款函,算下来每个月大概要还4万元。当时马老师认为案件会很快宣判,还了两个月左右。
为了还钱,马老师赎回了理财产品,用家庭存款还贷。很快,马老师意识到,相比于贷款,家里的积蓄有点杯水车薪。
冉娜进去后,马老师独自支撑家庭开支,负担孩子教育。他在体制内的收入并不算丰厚,将来还要给冉娜缴纳罚金、交律师费,这些钱都不是小数目。思考再三,马老师停止了还款。
那天马老师离开律所时很失落,或许源于我们没有获得有利于冉娜的更多案情信息,或许源于冉娜还幻想着公司能救她,或许生活的负担越来越重,或许他还有更多苦楚无人诉说。最后马老师丢一下一句,“让冉娜死心,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对于律师来讲,案情并不清楚,我们一样有很多困惑,需要冉娜的配合和支持。可谁又能戳破冉娜的幻想呢?
那个阶段,我们唯一听到的好消息是马老师与冉娜的女儿考上了重点初中。在没有妈妈陪伴的这段时间,马老师肯定给孩子付出了很多精力。我嘱咐马老师把女儿的成绩单带来,下次会见冉娜时带给她,说不定能让她有些转变。
再次与冉娜会见前,马老师邀请我们一起吃饭。
除了女儿的成绩单,马老师还带了冉娜的病例。我曾告诉过马老师,患有严重疾病是取保候审的条件之一。
冉娜之前由于工作压力大,患过免疫系统疾病。看守所的条件不好,饭菜营养跟不上,马老师担心冉娜免疫力下降。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冉娜生病取保。
原本我以为马老师的左右为难,夹杂着对冉娜深深的爱意。在饭局快结束,马老师从手提袋里掏出了一封信,拜托我们带给冉娜。“还有个事情需要拜托两位,我要和冉娜离婚。”听到这句话,我手里的手机差点摔地上。
离婚肯定会影响冉娜的心态,作为冉娜的辩护律师,我不希望马老师在这个时候提出离婚。我很犹豫要不要接受马老师的请求。
马老师看出了我们的为难,道出了实情。他在体制内工作多年,40多岁了还在副处级别,年底提级考核通过后,他或许有机会再晋升一步,但是体制内的晋升是一定要政审的。
要是冉娜的事情在提级考核时被查到,他就算是被彻底发配边疆了。他补充道,“这只是假离婚,律师费、退赔款都是我出,你们帮我带个话儿就行。”
马老师再三恳求,我们只好答应转达。我心里想,冉娜绝对是个理性的人,或许她会接受这个要求。更何况马老师的信里提到,冉娜早在预感公司出事时,就提出过假离婚的想法,而马老师没有同意。
03
我们再一次在看守所见到冉娜,紧张的气氛多少有些缓解。冉娜听到马老师给她带了信,也非常开心。冉娜先提到她在里面偷偷给马老师“庆祝”了生日。
看守所里条件有限,冉娜买了一盒方便面,特意申请零点时段值班。她借着值班的时机,在零点之前泡了面,跟着墙上的表倒数秒针,在心里默默的祝马老师生日快乐。
我手心里都有了汗,马老师的信来的不是时候。最终,在冉娜期待的目光下,我忐忑地读出了马老师的信,“娜娜,展信佳。”
“有个事情通知你一下,我提了离婚诉讼,估计法院很快就会向你送达这个消息。这只是权宜之计,不是真正离婚。事发时你提过,当时我不同意。现在,你的同学和朋友都让我们先办了离婚手续。”
“你现在要静养身心,别考虑其它的事。你的事我会管到底的。”
“以后别这么仗义了,你要以自保为主。先到这里吧!”
我的目光不敢离开信纸,更不敢抬头看到冉娜的表情,希望隔着的玻璃能更模糊些,别让我看到冉娜失落的神情。我还是抬起了头,她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
冉娜语气坚决且肯定的说了四个字:“我不同意!”接着就是沉默,空气即将凝结的时候,冉娜嘱托我记下一封信,转交给马老师。
她一字一句地口述,“小马哥,展信佳。”
“承蒙老天眷顾,年轻时有父亲呵护,后来有你陪伴。
你生日那天,我买了一盒方便面,回监室的路上摔了一跤,泡好的面都撒了。但也算是和你一同庆祝了。
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目前最好的结果,是取保后不起诉,最坏也罪不至死。你要相信,我会有翻身之日,我们会一同度过眼前的困境。
我自小畏惧父亲的威严,渴望得到他的认可。结婚后我怕你,也崇拜你、敬佩你,渴望得到你的肯定。
如果离婚是因为你不爱我,我同意。如果只是一种保全手段,我不同意……”
冉娜字字锵锵,眼神坚定,身上那层坚硬的外壳又重现了。在谈到方便面撒了时,她停了好久,嘴张开又哽咽地闭上。那层外壳可能在她心里已经破碎。
冉娜可能感觉被世界抛弃了。
冉娜贷款前,老板们满口答应,会把她的贷款的事情放到第一位,结果老板们没有替她还这笔贷款。
冉娜信任这些老板们,他们都是大院子弟,学历高,也是同龄人。冉娜虽出身不及这些老板们,也是高官家的孩子,父亲在老家官居高位。
冉娜从小畏惧父亲,极度想获得父亲的认可。而冉娜学生时代并不出众,仅拿到了大专文凭。后来父母离异,冉娜跟着母亲,父亲娶了同为政府高官的继母,她获得父亲认可的机会也慢慢变少。冉娜自学考了会计证,从事财务工作。
她跟着这些大院子弟工作,或许能闯出一番事业,也让父亲看看。
这也能让马老师对她刮目相看。
30多岁时,冉娜认识了同岁的马老师。当时马老师在机关单位做事,年轻有为。两人互相欣赏,恋爱结婚。
2010年后,互联网借贷兴起,各类互联网借贷公司冒出来。冉娜撞到了这个机会。
她开始在一家P2P公司做财务工作,预感到那家公司的经营模式迟早会暴雷后,她离职来到了现在这家公司。新老板们对她委以重任,一度让她担任CEO。
而马老师很谨慎,多次劝说她离开这家公司。冉娜不想错失这个机会,还把马老师的劝说理解成了打压。她不知道一场牢狱之灾正在降临。
老板们没有让冉娜彻底死心,父亲的人脉也多少让冉娜认为案情在自己可控范围内。所以我们律师很难获得她的信任。
她刚被抓时,还给马老师留下了一份关系名单。马老师隔几天就打一通电话拜访他们,特产高档水果送了不少,但他们都含糊其辞,“上面盯得紧”、“现在时机不成熟”打发了他。
现在站在冉娜身边的,可能只有马老师了。
从看守所回来后,我把冉娜的信和要求在电脑上整理好,发给了马老师。我还顺便跟他提了一下,冉娜在会见室一直揉搓手指关节,监室里潮湿阴冷,她的风湿复发了。
马老师回复了三个字,“知道了。”
04
2019年年末异常难熬,疫情突然而至,延缓了案情的审判。
2020年开年,随着复工复产,警察把案件提报给检察院走程序,一边做补充侦查。
冉娜还没有做好配合我们的准备,在会见她前,我们先去检察院看了卷宗。我们终于在卷宗里,发现了有关冉娜陷入这次牢狱之灾的关键信息。
冉娜的公司主要做网贷业务,向金融办申请下来了营业资质证书。原本公司账上还有现金。
2019年初,大批借款人没有给公司及时还款,导致公司的现金都没了,出资人们拿不回应有的利息和本金。这家公司的网贷规模很大,过了半年,报案量已经达到1000多起。
此时,冉娜担任公司的财务总监,只拿固定工资,并不参与分红,按照过往案例,她只要退还工资,并不需要承担刑事责任。这家公司前后招了几任CEO都相继离职,老板便说让冉娜来暂代CEO,给她升职加薪。
冉娜说起时,面上依然带着得意,她说,那是领导器重自己,她得到了公司上下的认可。
马老师劝过妻子要不别干了,冉娜却觉得是马老师小气,见不得她事业发展好。两人还赌气了一段时间。
冉娜代行公司CEO,拿高额薪酬。这是对冉娜最不利的地方,可能会被认定为冉娜在公司经营上具有管理权。
我们与冉娜约了线上会见,对着派出所老旧的台式机,屏幕里冉娜只有个头顶,除了两个旋儿,什么发型也看不到。我们正发愁怎么开口,会不会又被她打断,没想到她主动和我们谈起她的工作。
她说自己前几年恰好踩上了互联网金融业务的风口,起初做行政岗位,并不直接接触市场和项目。她很快发现了上一家公司的业务不合规,于是跳槽来了这家公司。
冉娜告诉我,这次不一样。这家公司专门申请了资质证书,几个股东各自有金融、法律背景,老板还是从北京大学毕业的,入职时她相信这家公司的前景,年会上老板端着酒杯说,We are family!
我忍不住打断,那你当CEO的时候主要做什么呢?
冉娜说,主要是帮股东们传达命令,替下属给股东们汇报。
听到这里,我的笔顿住了,我不知道她是真傻,替股东们顶锅到现在还不知情,还是依然对我们有所隐瞒。
如果是前者,对我们来说也算个好消息:这意味着冉娜确实有脱罪的可能。
临走前,冉娜和我们提了离婚的事。
前不久,法官提审了她,她明确表达了不同意离婚的意愿。
冉娜又说,“请你转告马老师,我会再考虑离婚的事。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跟我提了离婚,就要为这句话负责……”
冉娜停顿了一会,我以为她要放下狠话,没想到她说,“我很抱歉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的事情如果你没有精力,可以放一放,但你千万要保重身体。”
说这些话时,冉娜始终面无表情。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是马老师提了离婚,才让她意识到真正能帮她的只剩我们了,才开始配合。我正想着,冉娜抬头冲我们笑了笑,“我剪了头发,蛮清爽的吧?”
这次我终于看清了她的发型,头发的长度只到耳朵,传递给我一种很强烈的她要支棱起来的信号。
05
对于冉娜的案子来说,现在唯一最重要的新证据,就是让我们等了两年多的审计报告。
我看到上面的数字时,吓了一跳,冉娜公司的P2P案件涉及两万多名被害人,金额高达几十亿。而冉娜暂代CEO期间,年薪达到了百万,甚至比几个股东还要高。糟了,又是一个对冉娜不利的证据。
按照冉娜的说法,如果她从来没有参与过公司财务架构的设计、也未插手借贷项目、手里不过投资人的钱,那我们一定可以在案卷里找到证据。
虽然几位股东的证词里说,冉娜是CEO、负责财务,公司的事她“应该知道”“肯定知道”。
但是从客观材料里,每次会议的参会人员来看,都没有冉娜。这是对我们有利的证据。
后来会见时,冉娜告诉我们当她察觉到公司暴雷,几个股东有卷款跑路的趋势时,她把他们的护照藏了起来。
我听到的时候意外了一下,冉娜说,“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公司得对投资人负责,不能一走了之。”
这也是为何事发以后,警方能顺利抓到他们。
我记下了这个点,它可能成为冉娜的立功证据。
因为这个案子涉及人数多,金额大,报案人依旧在不断增多,所以案件长期处于调查阶段。
2021年6月,我检索到了老板们的关联公司,发现涉嫌集资的项目与大老板和二老板实控的两家公司很密切。他们由实控的公司充当项目公司,去跟自己的借贷公司借钱,通过这种方式非法转移借贷公司的资金。这是一个很关键的信息点。
案件有了眉目,冉娜也逐渐对我们有了信任感。
冉娜在看守所里的生活十分充实。
会见时,她告诉我们,她在看守所里找到了差事,当了小班长,每天给每个人安排值班表和床位,忙得不得了。她还把阅读室的书读了个遍,最后没得读了,她指挥马老师给她寄书、寄做手工的材料,给管教逢年过节送面锦旗。
我的会见笔记,也逐渐变成了冉娜的家书。
2022年6月,她让我转述给女儿:“我最爱的小茜茜,我特别想你,因为疫情一直没有给你写信,你也一定很想我吧。听说你长到1米7了,都超过妈妈一头了。长得高是很骄傲的事情,希望你不要驼背,要挺胸抬头。”
说到“最爱的小茜茜”时,冉娜的神色放松了下来,眼睛笑着眯成了一道缝。
2022年7月,她口述给母亲:“亲爱的妈妈,我非常非常想您!我这里室内比较冷,需要围着衣服,我估计你在家时也会冷,您预备一个薄棉被放着。我在这里都挺好的,不用担心。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我回家。”
我们等了整整两年,才接到了法院的开庭通知。
开庭日期刚好是冉娜母亲的生日,她让我们给弟弟带话,“好好庆祝,别提我开庭的事。”
至于陪同的亲属,冉娜只想让马老师一个人来。
跟冉娜最终确认完辩护思路之后,马老师请我们在附近吃了一次涮羊肉。吃饭时,我们才了解到,马老师没有离成婚,也错过了那次升迁的机会,被安排到一处闲职养老。
他只说“算了,都过去了,就别说了。”
说的时候,手里不忘给我们继续布菜,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翻了篇。
06
2022年冬天,开庭那天一早,我提前15分钟抵达法院门口,马老师已经在安检口等候了。
他穿着一身黑灰色的行政夹克套装,排队等候的时候,问我们能不能跟法官求个情,等庭审结束让他跟冉娜说两句话。我记下了这个请求,按照疫情前的惯例,法官通常会容许庭审结束后签笔录的时候,家属和被告人说上几句话。
我们入场后,法官宣布带被告人上庭。
冉娜进庭的顺序排在最末端。
她站在那群老板们身旁,更衬着她个子小小的,甚至显得格格不入,被掩盖住了。
她进来时,安静的法庭只听到她走路时发出的哗啦哗啦的手铐、脚镣声。她头发白了很多,戴着口罩,露出一双眼睛,似乎在寻找我和马老师。看到我和马老师的时候,她轻轻挥了挥戴着镣铐的手,似乎是想让我们安心。
马老师看到冉娜的手铐脚镣,嘀咕了一声,“上庭了手铐脚镣都不给人家摘。”他心疼冉娜。
这是一次漫长的庭审,前后开了好几次庭。
法官在讯问第一被告人张总时就卡住了,他对罪名和犯罪事实均有异议。
张总是70年代人,高大魁梧,面色红润,长相远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他说着自己生意手段上的创新之举,非常自豪,把检察官说的一愣一愣的,半天没有接上话,只得问道,“那你们怎么会暴雷?”
“大环境影响,借款人还不上钱,资金链断了呗。我都立了几百个案子追款了,还没等拿到胜诉判决,你们就把我抓了。”张总讲话的语气与他的年龄实在不相符,一副二十啷当岁的刺头样儿。
讯问张总的环节里,我最重要的任务是,从张总口中印证冉娜的责任范围有限,只是领固定工资、按指令行事的中层员工。所幸,张总倒也是债多了不愁,他无意为难冉娜,能往自己身上包揽的,通通揽了过去。
马老师坐在旁听席,摊开一个手机大小的皮面本子,全程埋头苦记。
检察官却没有轻易放过冉娜,“如果冉娜负责的工作那么少,为什么她领取的工资最高?”
冉娜陈述了自己兼任几家公司的财务总监,领取的是多家公司合并发放的工资,后来当CEO也只是股东们的传话筒,依旧没有说服检察官。
休庭时,马老师拿出他一直在记录的本子,翻开来和我们讨论。没想到他笔记本里记录的庭审重点不比我少,一条条提出看法。如今的庭审局面大体在预料之中,我跟马老师简单解释过后,他悬着的心似乎稍稍放下,只是感慨了一句,“她的头发都白了啊”。
又一次开庭,检察官攻击的矛头对准了公司的许总。
许总的履历十分漂亮,背景也很大,学历很高,还有法律背景。他的回答非常狡猾,无论检察官问到什么,他总能迅速绕开话题,然后将矛头指向冉娜,说公司情况财务总监应该知情。
我想到了冉娜此前提过的一件事,“您在被公安机关传唤前,曾定过一张机票,为什么没有出行呢?”
这份证据并不在案卷材料中,许总被问得措手不及,“谁定过机票啊,没有的事。”
我向法官和检察官呈上一份情况说明。
早先冉娜告诉我们,当她察觉到公司暴雷,几个股东有卷款跑路的趋势时,把他们的护照藏了起来。那时她一厢情愿地觉得,公司得对投资人负责,不能一走了之。这也是为何事发以后,警方能顺利抓到他们。
“在本案中,张、许二人的地位比冉娜高,参与程度也更深,在公司爆雷前,冉娜以个人名义贷款用于偿还投资人的损失,但张、许却订了机票要走。冉娜藏起二人护照劝阻二人,他们才没有走成。请求法庭考虑冉娜的退赔及立功表现,给予她从宽处罚。”但这些信息没有引起法官、检察官任何反应。
最后,法庭给了每个人自我辩护的机会。
冉娜站起身来,她有一个转身的动作,仿佛在寻找马老师的身影。只不过法警迈了一步,挡在她的视野前,呵斥住她的举动。冉娜默默从袖管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团,展平后读了起来。
冉娜态度诚恳地忏悔自己的过错。那一刻,她的真诚和张、许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几个老板,曾经都是意气风发的样子,从小习惯占用资源,对钱财看得很轻,唯独惧怕父母,想要做出成绩,听取表扬。
冉娜这份忏悔书,表面上听着是对法官说,其实有些话是说给马老师的。他们在法庭上不能说话,已经两年多没有见过面,夫妻之间的思念之情也体现了在忏悔词上。
曾经的冉娜认为,父亲不认可自己,在丈夫面前也拼命证明自己。在她眼里最有机会证明自己的工作,却让她陷入了绝境,老板们一心设局让她背了黑锅。
她强硬的外表,案发初期的意气用事,不切实际的幻想,最终被马老师触动了。或许在爱人面前不需要证明。
随着“当”的一声,法槌落下,漫长的庭审终于结束。
我本想示意法官通融一下,让马老师和冉娜说句话,没想到庭审一结束,法警就把冉娜他们带出去了。马老师顾不得许多,第一个冲出了旁听席,还被木栅栏绊了一下。他紧追在法警身后,跑出去好远。
马老师冲出去的举动,让我很意外。这不是将近50岁的中年人做出的举动,更不符合他的性格。可能他想见见冉娜,哪怕一个眼神对视,也能缓和三年的分离。
马老师没有如愿,只是喊了冉娜的名字。
07
2023年春节,一审判决书下来了。
办公室外寒风冷冽,屋内暖气却热得让人感到焦躁。我撸起袖子,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判决书,在工位附近走来走去,半响说不出一句话。
张、许二人都是公司的创始人,还担任董事,拿着分红,在有问题的几个项目中都牵涉了关系。但最后的判决中,冉娜和他们的刑期却没有拉开差距,都被定性为主犯。
该重的张总刑期并不算重,该轻的冉娜刑期也不算轻。
钱律师从办公室走出来,问我什么意见,我冷着脸。
就在这时,我的心里话却被另一个人讲了出来——“上诉,这是一定要上诉的!”
我转头望去,马老师手正快步向我们走来。
马老师的态度令我意外,事实上,冉娜在开庭前和我透露过关于判决的想法,她累了,无论什么结果她都愿意服判。没想到这次,马老师在没得到冉娜消息前,就提出了要为她上诉。
其实我也想为冉娜上诉。
冉娜罪有应得,但也应该罪当其罚。我不能接受她平白背上本应属于张、许二人的刑期。
但是一审结果出来后,全国爆发大感染,所有人都病倒了,我没能赶在出判决后再去会见一次冉娜。
两审中间的真空期,律师不能会见,我真怕冉娜不上诉,其他被告人也不上诉,那我和马老师的希望恐怕就要落空了。
终于,我打通了12368诉讼热线,接线员告诉我案件已经处于二审流程中了,我赶忙预约了会见。
再次坐到会见室时,看守所已经更新了基础设施,换掉了磨花的玻璃。
这一次我终于清楚的看到了冉娜的脸。她比我预想的更加苍老,小小的个子坐进椅子里直接被淹没,头发比开庭时白了许多。我拿着和马老师商量好的二审辩护意见,小心翼翼地询问她的意见,“马老师主张上诉,您怎么想?”
冉娜告诉我,她已经通过管教提出了上诉。
幸好,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二审期间,我频繁往来于法院、检察院、看守所,想要促成二审开庭。也依旧像过去一样,给马老师和冉娜相互带话。他们的关系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马老师频频替冉娜觉得不值,“她一片真心掏给人家,真金白银的去贷款,他们老大不值情,法官也不认可这算退赃,自己背了一身的债,就她傻。”
“她就是这样,外人一说就信,我管她倒像是害了她,现在知道谁亲谁热了。”
冉娜都只是听着,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对案子做出安排,只是聊家常似的隔着我同马老师说话,关心关心双方父母的身体,孩子的成绩,还有马老师的健康。
冉娜案子的二审没有开庭。
2023年夏天,二审结果下来,冉娜最终还是被判了五年多,罚金十几万,算不上一个好的结果。但冉娜被关到监狱以后,马老师带着女儿去见了她,这是他们一家三口四年来的第一次团圆。
而她也有了出狱之后,和家人一起的展望:“我计划五年之内还清大家投资进来的钱,然后东山再起。”
她交代马老师帮她留意各个学校食堂的承包政策,“我考虑了四个方案,第一是承包大学的食堂,第二是做养老社区。当然,你一定又会觉得我的想法过于宏大了,我也有些相对比较容易入手的野心,比如说做小饭桌和连锁早餐。”
我逐渐意识到,至少对于冉娜来说,她终于知道应该要对谁负责了。
08
李不疑告诉我,在案件结束时,她很心疼冉娜。
冉娜在证明自己这件事上,太用力了——
为了向家庭证明,哪怕在看守所,她也不和律师聊案情,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关注家庭琐事上;
为了向老板证明,她贷款也要倒贴公司,不但搭上了自己的积蓄,还要坐牢5年。
她试图向很多人说明“我可以”,唯独忘记保护好她自己。
写完这个故事时,有一句话,李不疑特别想告诉冉娜:
“想证明自己没关系。但请记住一个前提,别伤害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