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霞:追捕最危险的癌细胞与分子信号
编者按
“中国青年女科学家奖”是欧莱雅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为投身于科学的女性”计划在中国的发展和延伸,由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中国科学技术协会、中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全国委员会以及欧莱雅中国于2004年联合设立,已成为专门面向广大女科技工作者的全国性奖项。截止第19届,共有204位女科学家脱颖而出,她们弘扬科学家精神,矢志科技报国。女科学家,一代耀一代。
果壳采访了第十九届“中国青年女科学家奖”的部分获奖女科学家,让我们一起听听她们与科学的故事。
被采访者:
王红霞 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肿瘤学
复旦大学与上海交通大学特聘教授,王红霞
初见王红霞,你立刻会觉得这是一个直率、坚韧且有热情的人。她眉眼弯弯,爱笑,说话不疾不徐,讲起自己的研究时目光熠熠闪亮,还乐于分享,乐于说到她的学生。
复旦大学与上海交通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杰出青年基金获得者,全国巾帼建兵标兵,中国抗癌协会肿瘤异质性与个体化治疗专委会主委……除去这标志她科学家身份的一连串头衔,她还是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大内科主任,一名临床医生。
捡起那颗神秘的糖果
“我学医是很偶然的,有极大的偶然性。”聊起自己与医学的相遇,王红霞说,就像旅途中碰巧捡到了一颗包着漂亮糖纸的糖果。一开始,她并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只是有点好奇。“我家里没有人做过医生,高中时期我对医学一无所知,对于基本的脏器结构在人体中的位置都不知道,只觉得医生这个职业很崇高,医院是个神秘的地方。”
凭着对医生这个职业朦胧的印象,又恰逢填报志愿时目睹邻居得了重病,王红霞感到自己家里“缺一位医生”,便在第一志愿上填报了医学院,并顺利被录取。
时值世纪之交,中国肿瘤学科刚刚起步,医学院里没有专门的肿瘤学课程,大多数综合医院里也还未设立专门的肿瘤专科。本科毕业后,进入医院住院医师规培的王红霞轮岗到了肿瘤科,对这个新生科室的印象是“充满活力”、“前景无限”。相较于呼吸科、消化科等体系早已完善的传统临床科室,她更喜欢这里充满的未知和挑战。
“它(肿瘤科)像是一块没有开垦的土地,”讲起这段经历,她好像一下子就跟2000年还是住规培医生的自己共情了,“我当时就觉得,在这里我有很多事可以做。”为期三年的规培结束后,她准备报考研究生,并选择了肿瘤学方向,之后进一步确定将乳腺癌作为研究课题。
乳腺癌是女性最常见的恶性肿瘤,历史上最早的医学著作《艾德温‧史密斯纸草文稿》(公元前3000-前1500)就描述过乳腺病变的案例。千百年来,它给女性带来的困扰,促使一代代医生不断地去改进对它的治疗。进入新千年,乳腺癌的发病率居高不下,更是引起了整个社会的关注。
事实上,再过20年,到了2020年,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国际癌症研究机构(IARC)数据,它已经成为全球发病率最高的癌症, 而这一年中国乳腺癌新发 41.6 万例,在女性群体中发病率已超越肺癌登顶首位,同时中国女性乳腺癌发病数也在全球居首位。
我要把这块骨头啃下来
作为硕士生在中科院上海药物研究所学习阶段,王红霞就遇到了很多临床医生都会遇到的共同问题——不会做实验。由于天天跟患者打交道,满肚子的临床思维,没有系统地学过生物学,很多基础生物理论与技术不熟悉,无法开展深入系统的课题研究。很多临床同道都是在这第一关就高山仰止、望而却步了。
面对这一困境,她决定自己从生物学基本理论与技术开始自学,通过向实验室和研究所朋友请教,从头回炉再造,学着去做科研。为了进一步开拓视野,博士期间,她又去美国的西奈山医学院和纽约斯隆-凯特琳癌症纪念中心访学研修,接触到了一些实验室方法。科学的视野一打开,王红霞发现,作为一名临床医生,需要用科研去解答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乳腺癌5年生存率可以达到90%以上,在很多人看来,它并不是难治的癌种。事实上,仍有一些临床难题困扰着肿瘤科医生和研究者们。比如,乳腺癌复发转移的患者预后是很差的,5年生存率不足25%。
此外,癌细胞的异质性也是乳腺癌研究中面临的重要课题。何为异质性?简单来说,乳腺是由不同类型的细胞亚群组成的,这些细胞具有不同的表型,即“异质性”。乳腺癌细胞的异质性个体差异非常大,每个患者都不同。
王红霞想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因素导致不同个体的癌症复发和癌症转移情况不同?患者癌症复发以后,同样的治疗方案为什么对一位患者有效,对另一位患者却无效?“这些问题给临床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我们不能简单说患者来了就都用一种方法治,我要学会判断怎么治。这个判断是什么我现在不知道,所以就要来研究。”
王红霞和同事在科研中
要回答这些问题,就要有科研思维和一支创新研究团队。为了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也尝试过其他一些办法,比如招一名技术员来对付一些实验室工作。不过很快,她发现,把临床问题全部抛给技术员这条路走不通,由于水平有限,对方很难按照团队要求做出高质量、有创新性的研究。“慢慢地我觉得不能将这些事都托付给技术员,还是自己要懂,同时要有一支团队跟着自己一起做。如果临床医生不做研究的话,就永远回答不了这些问题。如果自己不懂的话,就永远也带领不好团队开展科研攻关。我要把这块骨头给啃下来。”
将思维模式从临床医生转换为科研人员的过程并不容易,要会提出科学问题、管理项目,申请课题,发表论文和培养学生。“从培养学生上,我挖到了自己的第一桶金。”王红霞笑道。2014年她招收了自己第一个研究生,“想把她带好,带出来”。带着这个朴实的想法,她带着学生一起画技术路线图,一起做实验,一起读一篇篇文献。遇到不懂的问题,她自己先去学习;面对专业性特别强的知识,她掰开了揉碎了去请教身边做基础研究的朋友,自己搞明白,再回过头教给学生。
带学生的过程,让王红霞自己也获得了成长
他们共同做出的成果2018年投稿发表在Nature Communication,这项工作发现了乳腺癌患者治疗抵抗和不良预后的其中一位“幕后黑手”——TSPAN8蛋白,揭示了TSPAN8蛋白在促进肿瘤复发转移与耐药上的作用机制。回顾这段经历时,她觉得:“这是我迈入科研门槛特别有成就感的事儿!我很开心,从最初的痛苦科研到兴趣科研的转变,我觉得我带这个学生,应该还是比较成功的。”而这个带学生的过程,也是一点点把研究体系和团队搭建起来的过程。这种“执着”的韧劲支持了这个小的研究团队不断发展壮大,吸纳进越来越多的研究生、博后、研究助理、副研究员……
尽管起步晚,是“半道”做起了科研,但王红霞后来也慢慢意识到,自己居然还有特别的优势。比如,在研究TSPAN8蛋白的过程中,她的团队发现这是一个跨膜蛋白,就是说它能进入到细胞核中去。如果是受过系统生物学训练的人,第一时间就会说这种现象不可能发生,然而没有被一些所谓规则束缚的她,则敢于去提很多“匪夷所思”的问题。
“当时也是在组会时跟我的研究生提出来的,我说文献都认为它只是定位在膜上,你去做一下细胞核里面到底有没有,然后他就去做了,过了几个礼拜,他跑来说细胞核里面有,我说你再换个方法验证一下,这又换了几个方法,发现它真的是在里面。”
2021年6月,他们在Cell Research发表文章,指出这个现象,并且揭示了TSPAN8蛋白在细胞核里会调控基因的转入,促进肿瘤细胞恶性程度的进一步提高。
科研与临床缺一不可
在王红霞看来,科研和临床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临床指导科研方向,科研面向临床问题。
每周,她都要安排1-2次查房,环抱着一叠病史和检查报告,温声询问病患的情况。查房,不仅为了能了解患者病情变化、及时制定和调整精准的治疗方案,还可以通过每一例患者的病情和目前诊治存在的问题,寻找乳腺癌研究的下一个课题。
查房中的王红霞
“临床上没有答案的东西太多了。医学是一门仍在探索的科学。临床中的好多问题都可以做研究,查房时我会把一位病人作为案例,什么是知道的,什么是不知道的,可以提出很多问题。我们要学会把这些临床问题转化成科学问题。只有这样,科学才能贴近临床,临床诊治才能不断进步。”
她的团队中大约一半人有志成为临床医生,一半人将继续从事基础研究。团队的研究方向,也一直紧贴临床患者的预后表现、癌症复发、癌症转移等具体的问题。“一定要打通临床跟基础研究的关键环节。我觉得我接下来的一个重点,就是希望我们科研做的一些东西能再回到临床当中,解决一些实际需求。”
“最初我们做肿瘤干细胞,初衷很简单,这些细胞好比肿瘤复发转移的种子,同时跟肿瘤患者的耐药是有关的。它们有哪些分子特点?如何把它们鉴定出来?如何靶向它们改进临床诊疗?后来我们发现,光做肿瘤细胞是不够的,还是解决不了临床的很多问题。肿瘤生长所依赖的环境对肿瘤的发生、变化、转移都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对于癌症转移,王红霞做了个形象的比喻:肿瘤细胞就好像种子,它会从原发器官中出来,去寻找适合它的土壤,哪些土壤满足种子的生长条件?“种子”扎根新“土壤”时,“土壤”和周围的微环境又经历了哪些变化?为了回答这些新问题,团队又拓展到了肿瘤微环境的研究。
“最近几年除了研究这些问题,我们也在做一些液体活检研究。因为肿瘤复发转移时,癌细胞必须在血液中循环,我们得知道癌细胞在血液中经历了哪些事情,所以就来做循环肿瘤细胞。做了循环肿瘤细胞之后,我们发现其实不单单是肿瘤细胞的问题,所以又开始研究血液中的信号分子和小分子代谢产物……”从一些简单的临床发现,他们能拓展出很多个有待研究的课题。
多年养成的习惯,王红霞现在每天的时间表是这样的:工作时间里临床与科室团队管理工作;休息时,与团队成员讨论课题、开组会,跟进项目进展;每周1-2次也会抽空运动:跑步,跟着APP课程做瑜伽;临睡前,她会读历史类的书籍—从前看纸质书,有点老花眼后便用kindle。
生活中的王红霞,喜欢做做瑜伽、看看历史书
不过,自始至终,读文献学习还是她的心头好:“周末不读文献我就感觉不舒服,好像时间都被浪费了一样。”一杯咖啡,或一杯茶,空闲时她喜欢躲在办公室里或咖啡馆里,看文献学习。“其实我现在特别享受,把科研当做自己的兴趣,蛮开心能研究这些东西,从中能体会到很多乐趣。”
我比较轴,不轴不行
王红霞把自己能一直从事乳腺癌研究归结为一种“幸运”,而事实上这不单单是幸运,更是她主动的选择。
肿瘤学是一门非常庞大的学科,学科进展十分迅速。其中,乳腺癌研究更是竞争激烈:作为全球范围内的大癌种,很多新发现、新技术或新药物,最开始都是先在乳腺癌中做出成果的。过去,这种疾病在西方国家高发,国外临床经验和技术已经积累多年;近十几年,它在中国的发病率也逐年提高,因此国内的研究也飞速向前。“乳腺癌一直属于最前沿的领域。所以你可以想象,对它的研究‘卷’得有多厉害。”
曾经,熟悉肿瘤领域现状的朋友和同门劝过王红霞换一个赛道,在竞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个体很难出头。但她不想妥协,想再往前走一步。
这些年来,王红霞组建了一支三十多人的临床+科研团队
身处热门领域,在与国际同行的竞速中经常会觉得自己在跟跑。“做研究我肯定希望自己能够领跑,想要站在领域最前面。”乳腺癌研究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但她选择一往无前地去做,去闯。从开始读研究生至今,二十年过去了,她依然在肿瘤科,还在做乳腺癌。
“我是有点‘轴’的人,我觉得我如果不是那么‘轴’的话,可能老早就改行了,就不研究乳腺癌了。”“轴”这个字在其他语境里可能意味着不变通,但在王红霞这里,“做科研不‘轴’一点不行的。”相比聪明、智商高,她更看重坚持、坚韧。这个理念在她为团队挑选研究生和博士生时也有所体现。
“现在很多年轻人不断在换方向,他可能觉得这条路有点难,老是想什么东西是最有利的,什么东西是最容易的,什么东西是有捷径的。但我觉得没有什么捷径好走,除非你选的东西跟历史的发展轨迹相悖,否则的话,只要坚持来做,总有一天会做出特别有意义的事情。”
继续深耕乳腺癌与肿瘤复发转移领域,王红霞所率领的团队立足于临床开展基础研究,同时也在探索精准分子诊断、分子分型治疗、用药监测、抗肿瘤新药临床试验、生物免疫治疗……“还有好多事情可以干,根本干不过来。”
采访:小庄
撰文:何婧雯
编辑:小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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