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死4失踪，暴雨山洪中的随州柳林镇一夜（组图）

对于湖北随州柳林镇上的人来说，宁静的打破是一夜之间的。暴雨带来的山洪，在人们熟睡时肆虐了这个小镇，它来去匆匆，造成21人死亡、4人失联的悲剧。

“一棵好的树都没了”

“整条街的门店基本都被冲毁了。”活了40多年，周涛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洪水。洪峰过去之后，他拍了视频做记录。视频里，街上的门店与民居前遍布着泥泞的黄土，夹杂着纸板、布匹、尼龙绳和垃圾，踩上去就是一个深深的脚印。

卷帘门多数都被冲坏，外翻凸起，门口是杂乱地躺着树枝树干与电线杆，还有被冲得带泥的几辆破损私家车，他们被洪水搅在了一起，形态各异，像是一辆辆被孩子扭曲弄坏的玩具。不远处有一辆完好的救援货车，在给排着队的灾民发放着矿泉水。

2021年8月13日，湖北随州，柳林镇街道上一片狼藉。(郭晓莹(湖北分社)/中新社)

周涛家住湖北省随州市柳林镇，一个距市区30多公里的小镇。8月11日晚，湖北随州、襄阳等地遭遇特大暴雨，柳林镇成为本轮降雨受灾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从11日21时至12日9时，柳林镇累计降雨503毫米，其中12日4时至7时降雨量达373.7毫米，5时、6时连续两个小时降雨量超过100毫米，均为有气象记录以来的历史极值。

这是自郑州“7·20”特大暴雨后，极端强降雨天气又一次造访。高强度降水造成的夜间突来的洪水，将这个原本宁静的小镇冲得狼狈不堪。一些居民失去了生命。据初步排查，洪灾造成了小镇 21人死亡、4人失联的惨剧。对于一个受灾人口8000人的镇区来说，这一比例不可谓不高。雨停之后，很多居民都目睹了救援队伍将遗体送往市区殡仪馆的场景。

周涛是其中一员。他记得，雨水是从8月11日晚上8点多下起来的，“最开始不大，后面下得大了，但当时心里也没当回事儿。”周涛对本刊说，到夜里2点-3点多，雨越下越大，镇区开始涨水，他被噼里啪啦的雨声与人们的呼喊吵醒，他往街上一看，就再也睡不着了——他在镇上拥有一个超市，里面还有价值20多万元的货物。店面设在镇农贸市场附近，处于洪峰过境的主干道中心。周涛心急如焚。

柳林镇位于随州南部，沿一条南北走向的主干道交通大道延伸，沿街多是低楼层的自建房，汇聚着无数商家门店，当地人称为前街。洪水来临时，因地势较低，这里成了主要的行洪通道。在与小城镇主干道的碰撞中，洪水彰显出摧枯拉朽的力量。一些居民拍摄的现场视频中，突如其来的洪水像一条爬行的泥色巨蟒，来势汹涌地掠过了主干道，吞噬着街边一层所有的建筑、植物与店面，水深没过了电杆上的变压器，高度直逼电线。

2021年8月13日，湖北随州，柳林镇街道上一片狼藉。(郭晓莹(湖北分社)/中新社)

时值半夜，小镇上的居民与干部，在黑夜中与洪水展开了一场争分夺秒的竞赛。自8月11日22时许至次日8时，随州市气象台连发7次红色预警、3次暴雨橙色预警。周涛家住主干道外的小街，当地人称后街，他是半夜两点多惊醒的，第一反应是去店面抢救，但那时水深已有1-2米多，并且水涨得极快，不停涌入，他淌水一半后选择放弃。不过半小时，洪水就淹没了他整个一层店面，“我们这一层楼都是三米多高”，水涨得最快的地方有4-5米深，不一会儿，水流淹到后街，“后街本来比前街就高2米多”。

就在周涛惊醒前，大约两点左右，一些镇上干部和居民出现在主干道上，开着警车鸣笛，带着喇叭呼喊，“涨水了！涨水了！”惊醒了不少人。周涛后来得知，很多主干道附近的生意人第一反应，都是去抢救店面与物资。

但凌晨4点多，周涛收到了友人的短信，“都淹完了”。他只能就此彻底放弃了抢救店面的想法。20多万的货物被泡进了一团黄泥中——整条街上，主干道上所有店面几乎都是这样的。过去，这里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洪水消退后的现在，是却遍地都是污渍与残缺。另一位主干道商户张爽伤感地对本刊说，“一颗好的树都没了。”

受访者供图

一些人也永远离开了。一位商户，夜里亲眼看见自己的邻居爬在电线杆上求救，却被连人带着电线杆冲走，而自己被困水中无能为力；一位女士因家住一楼超市，身陷在货物与洪水中，溺水而亡；还有居住在一层平房的一家人，在汹涌的洪水中打不开大门，爷孙、女儿共四口人全部遇难。

周涛所拍的视频开头，则记录下了灾后柳林镇新生活超市的大门——据上游新闻报道，这家超市的员工龚仕慧也在上夜班时遇难，其丈夫季保权说，凌晨5点多，他收到了妻子的诀别短信：“我好（如）果死了，你在床底下拖鞋袋子里好好找找，还有一点存款。”

季保权赶紧给妻子回电，根本无法接通，他跑出门，想去救妻子，到了一楼发现在洪水中难以向前，他如坐针毡，不时拨打着妻子无法接通的电话，足足等到上午8点。当洪峰渐退，他淌水走到妻子工作的超市，只见妻子龚仕慧安静地倒在超市地上，一动不动，面部朝下，她的上衣挂在了倒下的货架上。

一小时后，噩耗再来。季保权二叔的妻子和10岁孙子也在洪水中不幸遇难。二叔家住小区一楼。上午9时，他推门看见，妻子和孙子倒在卧室中，洪水已退，只留下淤泥和这两具亲人的遗体。

“跟郑州不一样”

“这是一次山洪的爆发，爆发的时间点正是凌晨群众熟睡的时间。”参与了现场救援和善后工作的随州市应急管理局干部刘磊，这样对本刊解释这次柳林镇受灾严重的原因。他们目前仍在搜救另外四名失联者，“山洪的特点就是来势很猛，来得很快，去得也快。”

周涛记得，水确实退得很快，大概从8月12日上午8-9点水位开始下降，到中午时分，就已经退得差不多了。如今的柳林镇上的洪水已退，只留下淤泥、积水和无数被毁的现场，像是一个作案之后落荒而逃的凶手。刘磊说，“其他乡镇受灾情况还好，基本没有人员伤亡，就柳林最严重。”

这与柳林镇的地势有关。柳林镇地处随州南部，处于一片丘陵地带，三面环山，地势西南高、东北低，镇区地势低洼，遇上强降雨天气，南部山区的水汇流而下，在镇区主干道形成一个天然行洪道，直朝下游的随州市区奔去，汇入涢水，再下武汉。与而武汉等湖北城市类同的是，柳林镇水系发达，境内河流多，有大中型水库5座。

不过在过去，当地人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洪水，对洪水的记忆多限于“半米多高”、“每2-3年就有一次”，临近镇区的院子河水库前两年还遇上过大旱。然而，在近年来频发的极端天气下，大旱常伴着大雨。强降雨下，这样的地势与发达水系，很容易让其在强降水来临时成为首当其冲的目标。

2021年8月13日，湖北随州，柳林镇被洪水掀翻的车辆。(郭晓莹(湖北分社)/中新社)

事实上，近日在长江中下游的这一轮降雨，并不比之前郑州的降水小。据官方信息，8月11日16时至12日16时，湖北北部的襄阳宜城、襄城区、南漳、枣阳和随州随县等地共16个气象监测站检测到特大暴雨，多地打破历史记录。其中，柳林降雨量最高，达519毫米。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12小时降雨量达到140毫米、或24小时降雨量达250毫米，就可称为特大暴雨，柳林镇的降水量已是其两倍，接近北京近年一年的平均降水量（532毫米）。中国气象频道气象分析师信欣在社交媒体上贴出的更详细的数据显示，8月12日4-5时，柳林镇降水达105.4毫米、5-6时是103.7毫米，连续2小时超100毫米。最大6小时为462.6毫米（12日02-08时），最大12小时雨量515.5毫米（11日23时-12日11时）。“单小时强度不及郑州720特大暴雨，但6小时和12小时强度比郑州还猛。”信欣分析到。

对于一个总人口不过2万人的小城镇来说，低洼的地势遭遇如此强大的降雨，让洪水具备了致命的冲击力。除开8000余人受灾、有21人死亡、4人失联外，整个镇上受淹、受损房屋商铺2700余间，其中倒塌221间；被冲毁的道路11．3公里、桥梁63座、电力通信线杆725根。刘磊说，暴雨下的山洪，让柳林镇上手机信号一度时断时续，镇上至今还断水断电，在洪水退去后48小时也暂未恢复。

“这次跟郑州还是不一样的。”随州蓝天救援队队长李长长在不到一个月前曾参与到郑州、新乡等地的抗洪抢险工作中，这次也参与了柳林镇的救援。“因为是山洪，又是在镇上，所以房屋和基础设施损毁的情况会更加严重。”李长长对本刊说，“这里也有内涝，但范围很小。”在河南，他们到达现场后，负责转运受困百姓、在水中运送物资等等，经常忙得虚脱；但这一次由于山洪来去都很快，现场并无太多任务。“目前主要是一些道路和基础设施的抢险。”

抢险困难不小，因为小城镇距大城市远、基础设施本就薄弱。洪灾发生后，刘磊第一时间联系召集了很多外地救援队，但很多救援队第一时间赶来后，“跟我们联系不上”。等到手机信号恢复了，山洪基本上都已经退了，“就是几个小时的事儿”。

受访者供图

这也是山洪救援的特殊性。来势汹汹，来去很快，黄金救援时间短。同时，在柳林这样的小乡镇中，年轻人往往外出打工，留下的很多是中老年人、妇女和小孩，面对山洪肆虐时的抵抗力更加有限。周涛对我说，镇上的年轻人基本都在外打工，“跟其他小地方一样”，21名遇难者中，“被冲走的基本上都是老年人、妇女和孩子。”

据刘磊介绍，目前柳林镇已经成立救灾指挥部，对四个重点区域开展救援。镇上还设置了5个物资救助点和一个大型安置点，配置了550多个床位，安置暂时无家可归的居民。由于洪水退得快，这个安置点的居民在12日有400多人，后来13日中午已下降到200多人，供水供电的恢复目前已在进行，还尚需时日。

虽然洪水已过，但对于小镇上幸村的人来说，真正的困难才刚刚开始。周涛店里如今一片狼藉，地面上摆满了被冲散的货物。这些货物价值20多万，相当于他一家人2-3年的收入。他上有两个老人，下有三个儿女，一共一家七口，都靠着这个店面活着。这次灾害来得太快，让他预料不急。郑州暴雨时，他还跟着儿女们录制了一个视频，表达对郑州的祝福。那时的他还没想到，洪灾这么快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们能怎么办？只有一步步慢慢来啊。”

（文中刘磊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