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装运输食用油，关键问题在这里（组图）

近日，煤油和食用油混合运输引起全国关注。据新京报报道，油罐混用是业内“公开的秘密”。

7月9日，针对媒体反映的“罐车运输食用油乱象问题”，国务院食安办高度重视，组织国家发展改革委、公安部、交通运输部、市场监管总局、国家粮食和储备局等部门召开专题会议研究，成立联合调查组彻查食用油罐车运输环节有关问题。

山东某油罐车物流信息平台负责人对南风窗表示，这种情况在业内确实常见。容易出现混装行为的企业绝大部分是中小企业，利润较低，将运费也压得低。

还有一类企业，平日管理不到位，对罐车的审核较轻，“只发视频或照片看一下车罐底是否干净就可以（装货）了”。

7月8日，被曝光的涉事企业之一汇福粮油集团称，公司以汇福牌出厂的油，全都是在本公司压榨生产，直接灌装。而“运输车辆卖出去的都是散装的油，都是客户自提的”。

国务院食安办成立联合调查组 / 图源：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网站

实际中，从上游拉原料油到下游的“散装”市场，或是贴牌油企购买其他油企散装油再加以罐装，是国内食用油企更常见的方式。

据《证券日报》报道，湖南农业大学食品科学技术学院副院长王远亮表示：“从我们的调查统计来看，2023年全国精制植物油消费量达到5400万吨，其中包装油仅为1344万吨，这意味着超过75%的供应来自散装油。”

而散装油最主要的运输方式，就是罐车运输。

散装油罐车运输的实际风险在哪里？南风窗对话多位油企员工、专家、检测机构，试图弄清楚食用油上桌前的漏洞。

严格的客户会检查“前三载”

某小型油企市场人员告诉南风窗，几乎所有的食用油都要从外进货原料或者原料油，不可避免地会涉及运输环节。“没有几个企业或者个人能做到生产、加工和销售一体，都是供应链的一环。”

2022年，张越华选择入局油罐车物流一行，正是看到了这个商机。他告诉南风窗，东部沿海城市是主要原料油厂的聚集地。“国外进口的食用级豆油、玉米油极其便宜”，许多油厂因此集中在港口附近。

张越华的工作是负责给有需求的油企对接油罐车，赚取信息服务费。给管理严格的公司或客户找车时，他发现，客户会要求提供前三载（前三趟车拉了什么货）的证明。“如果前三车都是拉食用油的，客户才敢安排。”

会找油罐车的客户，既可能是上游的原料油厂，也可能是下游的油企。总之，即使是专车专用的食用油罐车，张越华发现，“它也不一定一直拉食用油，只有前三载才是真正实践出来最放心的标准。”

浙江某中型油脂企业质检人员林德海告诉南风窗，其所在公司平日也会出售散装油给其他油企。

“买散装油的企业什么规模的都有。”他介绍，大多数油企卖出的散装油都属于精炼油，其他企业买回去后可以直接罐装出售或拿去做调和油。除了成品油外，许多油企用的毛油（初级油）也大都靠罐车运输。

他的实践经验是，来拉油的车都是买方找的。作为卖方，林德海给了和张越华相似的说法——他会检查来拉油的罐车前三趟装了什么东西。如果“前三载”不是食用油，直接拒绝油车装油；如果是，他们将下罐检查司机有没有清洗罐体。不合格会要求清洗，否则不予装罐。

洗罐工在对油罐车内部进行深度清洁 / 图源：新华社记者 张爱林摄

林德海曾查出过有罐车前三趟没拉食用油，而是拉“生化油”（植物油的废弃油脂）或者毛油（未经精炼的初级油）。“但其他化工物品还未出现过。”

不过，很多时候，罐体的运输与卫生问题，依赖的是企业的自律和市场关系的约束。张越华自己的从业体会是，做好物流全靠人脉关系网络，车队老板需要有长期稳定的客户才敢投资，“如果（罐体）造成污染被发现等于破坏了合作关系，等于破产。”

但他也承认，过去，他的车队从没遇上过监管人员，对油罐车进行询问或管理。

矿物油检测的难度

煤油和食用油混合运输，会对人体产生多大危害？目前还不清楚煤制油成分在食物油中的含量、浓度。就煤制油而言，岭南师范学院食品与工程系副教授彭元怀告诉南风窗，一是重金属含量比较高，二是含有对人体有害的物质，例如苯并比，属于一级致癌物。“既然是对人体有毒有害的，肯定是越少越好，最好是没有。”

矿物油分析测试工作专家武彦文也认同，油罐车运输非食用物质后，如果没有经过彻底的清洗而直接运输食用油，势必会有残留。煤制油类的残留物质主要是碳氢化合物，包括烷烃和芳烃矿物油。

洗罐工在油罐车内部进行深度清洁 / 图源：新华社记者 张爱林摄

一旦煤制油残渣混入食用油，剂量很低，想要检测出来是很困难的。

武彦文所在团队从2015年起开展矿物油分析方法的研究，方法及测试水平引领国内矿物油检测。她告诉南风窗，当下矿物油检测，难度仍比较高。“从化学角度讲，食用油本身非常复杂，而矿物油的组分也很复杂，需要高超的分离纯化。另一方面，如果矿物油在食用油中的含量极低，分析其中的微量成分无异于大海捞针。”

更大的难点在于归因。“矿物油污染来源广泛，涉及从农田到餐桌全过程，包括采收、生产、加工、储运、包装、环境污染等各个环节，都有可能产生微量矿物油成分向食品中的迁移。由于来源和组分的复杂性，从技术上做归因分析有很大的难度。”她表示。

技术上的门槛加剧了监管的难度。“食品中的矿物油检测在技术上尚未形成共识，也没有纳入相关技术标准。”她呼吁，希望国家加大对矿物油技术储备和前瞻性研究工作的投入。

作为食用油厂一线的员工，林德海也发现这其中的“灰色地带”。

他认为，如果发生食用油罐车混装矿物油，也很难在终端发现。据介绍，购买散油的企业在收到货后会对其进行检测，例如，“毛油拉回我们厂里后，也会检测一些常规项目，如酸价、过氧化值”，林德海解释。但因为矿物油含量不在检测项目中，企业也无法检出潜在的有害成分。

无论如何，经过下游工厂的加工后，成品油出厂时需要满足国家和企业标准。林德海介绍，出厂前的检验，一般都是企业自己完成。

据《食用植物油生产许可证审查细则（2006版）》规定，食用植物油生产许可证的有效期为3年。除了铅、总砷、黄曲霉毒素B1、棉籽油中游离棉酚含量、抗氧化剂(BHA、BHT)，企业应当每年检验2次外，其他检测项目只需在发证检验、监督检验、出厂检验中通过相应检查。

食用植物油生产许可证审查细则（2006版）

不过，林德海告诉南风窗，每个企业标准不一，除了遵循国家标准外，它们都有各自的企业标准。

这其中，市场监督管理部门负责做抽检工作。他介绍，大部分情况下，监管部门会直接去商场或者仓库抽检，“多的时候每个月不下10次，最近2个月最少也有7次，直接来厂里抽检的次数每年有一到两次”。只是，这些所有的检测项目中，均不包含对矿物油含量的检测。

前两年，林德海所在油企有产品出口国外，对方要求检测矿物油含量。“对方提供的检测，结果合格，但（除此之外）我们自己没有检测过，因为咱们国内目前没有这个要求。”

现状要求更高效的监管手法

随着混用油罐的曝光，更多人知悉了食用油可能存在矿物油成分。质疑各类食品安全检测标准的声音，变得特别强烈。

我国已制定GB/T 30354-2013《食用植物油散装运输规范》，明确了散装运输容器的标准，要求“运输食用植物油应使用专用容器,不得使用非食用植物油罐车和容器运输”。上海市食品安全研究会专家组成员刘少伟建议，当前，这个运输标准为推荐标准，可以将其强化为强制执行标准。

《食用植物油散装运输规范》

武彦文介绍，从全球的经验来看，食品检测是专业性很强的项目。“而检测方法往往是由问题发展而来的，即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例如，2008年，欧盟曾出现过类似污染事件。当时，欧盟发现从乌克兰进口的葵花籽油存在高含量矿物油，随后迅速启动相关各方力量，陆续出台针对食品中矿物油的检测方法、标准、监管和要求等。2017年，欧盟正式发布了针对植物油中矿物油的检测方法。

“所以，我相信这次事件也会推动或促进我国对这方面检测标准和监管措施的出台。”武彦文说。

不过，多位食品科学与安全领域的专家和从业者也提醒，一味责怪食品检测标准太低或者检测项目不足，可能无法触达问题的根源。

“从历史发生的食品安全危害事件看，很多情况是不法分子为了逐利在明知有害的情况下采取的破坏行为。过往的历史证明，这种主观恶意导致的食品危害成分或有害物残留，仅靠增加检测项目难以杜绝。”一位不愿透露身份的矿物油测试从业者告诉南风窗。

刘少伟也告诉南风窗，在检测手段上进行完全更新，是不太现实的。“这么多有害的物质不可能都检测的。”

现状要求更高效监管手法的出现。

刘少伟的建议是，针对不合规企业，应启用召回制度。“召回制度要严格起来，比如这一批油有疑似问题，就让企业全部召回。”这一制度对企业的惩戒效力更大，“一旦被召回，很多企业就不敢了，一次就有可能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