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AI已经刷遍了全人类的题，我们终于可以不“卷”应试了吗？（组图）

如果AI在10到15年的时间里将取代50%以上的人类工作，乃至彻底改变整个社会生产结构，那今天的学校教育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刻。传统的标准化、应试导向的教学模式已经明显跟不上AI的进化速度，在教育流水线上培养出来的孩子很可能是最先被AI替代的那批人。但AI的强大也给教育创新和变革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个性化教育、精准学习、深度学习，这些过去停留在概念上的教育理念在AI的帮助下更有可能落地。更关键的是，教育者的观念需要改变，学校不再是为了筛选人，而是帮每一个孩子发现自己的价值。

文｜张从志

AI进校园

问：校园有哪些美妙的声音？

答：校园里美妙的声音很多，你可以想一想，校园都有哪些地方？这些地方都会有什么声音？

问：我觉得操场上的大树会发出声音。那怎么可以写生动呢？

答：风一吹，你想想树叶会发出什么声音呢？你可以用个拟声词来形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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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小圈上学记》剧照

这是发生在北京市海淀区第二实验小学（简称海淀实验二小）橡树校区一节语文课上的一幕。2024年12月24日，这所市重点小学承办了一场关于人工智能的教研活动，邀请了北京全市各个中小学的教研和信息化负责人来参加。活动是上午8点半开始，上半场有15节课在校园各个空间同时进行，涵盖了几乎所有科目，都与AI有关。语文课的课堂放在学校的主报告厅，是学校最希望呈现的重头戏。当我走进来时，课程进度已经过半，三年级的孩子们在台上一个个坐得很端庄，一个姓耿的年轻女老师正在分析孩子们和AI助手“佳佳”刚刚产生的对话。这堂课的主题是“大自然的声音”。

孩子们要通过与“佳佳”的对话，描写各种大自然的声音，而且要在AI的帮助下，努力让自己的作文更加丰富和生动。耿老师从AI助手的后台截取了不同孩子的对话，有的孩子在“佳佳”的引导下，在寻找更多的声音，有的孩子想把一种声音写得更生动，会和“佳佳”讨论不同的修辞手法，比如比喻、拟人等等。

接下来，孩子们要互相念自己的作文，然后提出评改意见。一个小女孩写道：“植物们手拉着手一起玩起了游戏……”她的同桌觉得这里可以写得更生动点，于是她加了一句：“笑声如泉水般欢快地在人间回荡着。”还有个女孩在描写风声时用了两个拟声词“沙沙沙”“哗哗哗”，她觉得还不够生动，又加了两个词“沙啦啦”“哗啦啦”。坐在旁边的男生读过后说道，他觉得用两个拟声词本来就挺好了，后面再补充两个后，声音好像变得很嘈杂很重复了。

耿老师尤其赞赏这种批判性的思考，她总结说：“虽然AI对于习作评改有一定的优势，但在我们实际运用当中也要有自己的思考，不能把它推荐给我们的所有的好词好句都堆叠到我们的文章当中，我们还要注意语言的简洁流畅和优美。”

2024年11月21日，北京市朝阳区实验小学，学生们跟着AI数字化运动教学一体机锻炼身体（中国青年报/ 视觉中国 供图）

从2022年ChatGPT发布后在全球高等教育体系引发警惕和抵制，到如今，AI已经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学校教育全面渗透。在国内，从中央到地方，教育部门接连发文，要求中小学和大学都要加快人工智能的推广。2024年12月，教育部办公厅发布《关于加强中小学人工智能教育的通知》，提出要于2030年前在中小学基本普及人工智能教育，而北京、上海、深圳、杭州等地方更早拿出了行动方案。很多学校和老师行动起来，开始研究AI在教育教学中的应用，尝试着将AI引入不同科目的课堂中。

有了AI，学习将会变得更加轻松，我们将来可能不需要老师了，甚至不需要学校了；AI将彻底颠覆人类自进入工业文明以来建立的这一套标准化现代化教育体系。过去两年，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强烈，也让很多老师陷入焦虑。

在海淀实验二小这堂语文课的课后评述环节，一位老师谈到，以往的习作评改课上，老师面临的困境是引导的周期很长，效率比较低，老师的指导很难覆盖到所有的学生，而且评价方式比较单一，缺乏全面性和深度。在试过AI后，他们发现，“利用AI技术，教师可以实现对作文的快速评价，提高评价的效率，同时AI技术还可以提供个性化的写作建议，帮助学生更好地提高写作能力”。海淀实验二小创建于1946年，是一所体量很大的学校，据校长郭红霞介绍，学校在北京共有5个校区，135个教学班，近6000名学生，400余名教职员工。自去年开始，他们在各个学科开始全面探索人工智能在日常教学中的应用。

这场教研活动原本是不对外的，我能来参加是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未来教育高精尖创新中心执行主任余胜泉帮忙安排的。他是这场活动的专家评审，也是海淀实验二小聘请的顾问，正在指导学校老师在人工智能教育方面的实践。最近一段时间，为了做研究，他走访了十几所学校，关注着它们在AI方面的探索。

余胜泉1973年出生，江西人，说话还有些南方口音，总是激情洋溢。他在硕士研究生阶段学的是计算机科学，后来拿了教育技术学博士学位。过去30多年来，他专注于教育信息化研究和实践，亲身经历了好几轮教育技术的变革。我们第一次采访是在北京师范大学昌平校区，时间是2024年12月中旬，当时OpenAI正在举行一场为期12天的马拉松式直播，发布了一系列新产品，其中也不乏教育工具。对于众多大模型公司来说，教育领域已经成为商业化进程中的兵家必争之地。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未来教育高精尖创新中心执行主任余胜泉（受访者 供图）

但面对人工智能这场新的变革，余胜泉态度相对冷静。他认为，AI对教育的影响现在还处于初级阶段，不太可能像大家说的一夜之间颠覆教育，更可能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当哪一天我们不再讨论人工智能了，说不定变革就成功了。”

在回顾过去几十年的教育技术发展史时，余胜泉谈到，广播、电视、互联网出来的时候，大家也都说是不是要颠覆教育了，但最后反而都被吸纳成为教育环境的一部分了。“电视普及的时候，我们建了很多电大（电视大学），还专门搞了个中央电教馆。等到互联网出来，有了远程教育和网络课程，后来还有慕课（MOOC，即大规模开放在线课堂），教育变革的声音更加强烈。”1999年，余胜泉就开始开发国内最早的网络教育平台，也写了很多文章普及互联网教育知识。那时候很多人和资本纷纷涌入教育领域，一批教育互联网公司应运而生。“然而，部分公司在发展过程中逐渐偏离了教育的正轨，走向了教育的反面。教育是一个灵魂与灵魂相碰撞的地方，它绝不是把知识放在一个平台上让大家来学就行了。如果教育那么简单，那么全国的大学都可以取消，搞一个国家智慧教育平台就行了。”

AI如何推动“因材施教”

AI进入中小学，到底可以发挥什么作用？只是给孩子们多提供了一个聊天机器人吗？位于上海市徐汇区的上海市位育中学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公办高中，陈莹在这里做了多年的计算机老师，她从2019年就开始接触人工智能教育，在自己的计算机课上带领学生来认识AI。她说那时候的契机是他们学校成为徐汇区人工智能教育的试点学校。

李薇薇（化名）2018年从美国硅谷回来后加入了一家头部AI公司，组建了教育团队，开始从事面向青少年的人工智能教育。此后几年，她带领团队做了大量的教师培训，给来自全国的中小学培养懂人工智能的老师。她说，当时很多老师和校长还不知人工智能为何物，来参加培训的大都是学校的计算机或者科创老师，但他们作为行内人已经很笃定，人工智能会带来巨大的改变，必须尽早进入学校的视野。李薇薇的团队甚至针对缺少电脑、平板设备的边远地区开发过一些“不插电”课程，他们设计了一些类似卡牌游戏的项目，不需要计算机，就可以让老师给孩子们传授人工智能的理念和思维。几年之后，大模型出现，陈莹说，他们的课程已经从“教AI”变成了“用AI来教”。

2024年11月21日，北京市朝阳区实验小学，学生们跟着AI数字化运动教学一体机锻炼身体（中国青年报/ 视觉中国 供图）

教育面对的对象是一个个不同的人，他们的出生背景、性格、经历和所处的文化环境各不相同，学习过程中又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动机、情绪。现代学校是工业文明的产物，它将几十个孩子集中到一起，按照步调一致的节奏给孩子灌输知识，传递技能，这种模式的缺陷早已被人们认识到。一对一的个性化教育一直是我们追求的理想教学模式。但长期以来，个性化与规模化都是正规教育中的一个悖论。“我们要规模化，要人人都有，就没办法跟人人都匹配；要个性化，就没办法做到人人都有。”余胜泉说道。

过去这些年，教育领域从不同的层面都在尝试推动个性化教育。互联网兴起后，“慕课”（大规模开放在线课程）的概念被提出，全球很多顶级学府都加入了这场运动，还催生了一批像可汗学院这样的非营利教育组织，他们录制了大量的名师课程，放到网上供全世界的人免费学习。慕课平台试图为人们提供丰富多元的课程资源，让学生在上面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和兴趣自主学习。但这场运动最终并未达到人们的期望，很多课程的完成率低，学习效果并不好。

2013年，曹培杰所在的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启动了一个未来学校创新计划，探索的主线是通过空间、课程与技术的融合来重构传统教育模式。曹培杰告诉我，之所以从这条主线出发，是因为当时他们意识到，学校教室原来那种排排坐、工厂车间式的布局是为了那种“老师讲，学生听”的单向传输教学服务的。“随着教育教学改革的深入，这种教学的模式越来越不适应新的需求了。所以我们就提出来从打破工厂式的学习空间布局开始，撬动课堂变革和课程重构，建设面向未来的学校。当时有些学校就做得很好，不再是一个班一个教室，有的是三个班用一套三室一厅，还有很多高校提出来要打造智慧教室、未来学习中心等。”之后几年，混合式教学、项目式学习（PBL）、走班选课等新的教学组织和管理技术也不断涌现，都是为了打破以往那种千篇一律的标准化教学方式，但这些实践在很多学校都水土不服，未能坚持下去。

如今AI的出现被寄予希望。在教学环节，像海淀实验二小的语文课堂上演的一样，很多学校引入AI作为助教，通过人机互动，帮助不同的孩子找到不同的学习节奏和路径。此外，AI还可以提高教育评价的质量和效率。陈莹告诉我，在传统的模式下，要做到即时评估对老师来说是很困难的。“比如一个班级50个学生，学生今天做了作业交上来，老师批好再发还回去至少是明天了。老师虽然是批改了，到课堂上可能也会去讲评，但是学生的接受又得打折扣。”有了AI后，就可以在学生学习的过程当中进行数据的采集、分析、处理，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给出评估，根据评估的结果，再给学生个性化的教学。

AI强大的能力，可以帮助学校增加优质教育资源，推动个性化教育（视觉中国 供图）

在尊重儿童隐私的情况下采集他们的数据，比如学业数据、表情数据、反思数据、活动数据，然后按照教育学心理学的模型进行分析画像，了解学习者的特点和特长，给予个性化的支持，是AI目前在教育领域发展的一个方向。如今担任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数字教育研究所负责人的曹培杰在上海的学校调研时发现，以往学校在教育过程中沉淀了大量的数据用不起来，但有了AI的帮助，就可以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从中发现不同孩子的学习特点和兴趣，比如有些在主科目上学习困难的孩子，可能短期注意力很强，学校将他推荐到射击社团后，一下就被激发出来，还能帮助他建立自信。

但曹培杰也看到，很多学校在利用人工智能时会进入一个误区，特别是教育理念还停留在过去时，利用AI来收集各种各样的数据，最后只是为了更加精准地应试，更加高效地刷题。他认为学校要做的应该是利用AI的对话交互、推理分析等能力，去激发学生的潜能、完善学生的思维。“比如它可以在习作课上帮助学生学习怎么去寻找写作的思路，怎么谋篇布局，在这个过程中，通过不断的人机对话，让学生形成一个完善的思维框架”。

余胜泉告诉我，AI除了可以识别、挖掘学生的个性化需求，还有个很大的潜力是增加教育服务供给。“只有有充分选择的个性化才是真正的个性化。”余胜泉说，“AI可以用各种方式，帮助学校提供足够多的课程，不同内容、不同形态、不同特点的课程。让每一个孩子可以根据自己所擅长的东西，选择不同的发展方向。”以前在绝大部分地区，由于师资等条件的限制，很难真正做到这一点。比如前些年新高考改革就试图往这个方向走，给大家选科时最多提供了35种组合（如浙江7选3模式），但这意味着老师的数量要增加一倍半，绝大多数学校都不具备这个条件。但是如果未来有人工智能的介入，这种改革就更有实施的可行性。

余胜泉畅想说，未来学校在实体空间里可能有成百上千门课程，在网络空间里还有成千上万门课程，而且这些课程都是适合中小学生的，只是表现为不同形态，比如都是学F=ma（牛顿第二定律），有的孩子是做一个小火箭，有的是做一个小汽车，有的弄轮船，形态千千万万，内核是一样的。“这个过程也能慢慢改变大家的观念——我并不认为只有考上清华北大才是最好的，如果我就喜欢做菜，我能够做得一手好菜，那也可以。”

《你好，旧时光》剧照

从知识学习走向深度学习

当AI能够满足学生不同的口味后，学习就会变成一件轻松的事情吗？答案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从学习科学来看，人类虽通过千万年的进化遗传下很多适合学习的神经结构，但后天仍然要付出持续而艰辛的努力，才能在大脑之中建立起一个稳定而成熟的连接网络。是这个网络赋予了我们使用语言，进行推理、决策，并采取行动，以适应不同环境的能力。AI会提高我们的学习效率，打破学习边界，但对人类来说，学习仍然需要我们付出艰辛的努力。反倒是AI带来的信息爆炸，会使得社会系统的运转更加复杂，这将对个体生存造成更大的挑战。工业时代早期，一个会使用打字机的工人可以挣得体面的生活，但在如今的硅谷，大批的初级程序员都在被加速淘汰。AI的时代，学习的要求可以说更高了。

学校教育应该如何回应这种挑战？目前教育界取得的基本共识就是要让学生尽快学会使用AI。AI圈里有句话，意思是未来取代你的可能不是AI，而是会用AI的人，特别是会用AI解决复杂问题的人。目前大学专业的调整正在快速增加与AI有关的专业，中小学的人工智能普及行动也是为了适应这种新的变化。

但作为教育人的余胜泉也提醒，AI和以往所有的工具不同，它发展出了认知属性，有可能导致人们越来越依赖AI，甚至替代人的认知主体地位——他将其称为“认知外包陷阱”。在基础教育领域中，这种危险更需要警惕。“中小学生在思维还不完善、知识体系还不完备的情况下，如果一味地通过AI拔苗助长，就可能造成学生的思维短路，认知停留在非常浅的层面，对他们的成长有害无益。”学校教育怎么拿捏好AI这把双刃剑，还需要不断地摸索。

无论如何，在AI的时代，学校教育不能再停留在表面知识的传授上，也不能只是简单地增加知识的容量和难度。“本质上，知识不是目的，它只是作为一个载体，目的是促进孩子的思维发展。所以一方面是学知识，另一方面更需要让学生体验和参与获得知识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发展他的能力和素养，把外部的知识变成他的内部认知结构，变成大脑中神经元的连接，最终形成一个能够随时激活、迁移的知识网络。”余胜泉说，教师的角色也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知识传授者，而是学生学习的合作者、支持者和引导者，要把教师从机械重复的教学、行政事务中解放出来，让他们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学生核心素养的培育上。

《隐秘的角落》剧照

余胜泉最近在一所学校听过一堂阅读课，是讲鲁迅的《阿Q正传》，老师让学生读完这篇文章后先用文字去描述自己心目中的阿Q形象，然后再用AI文生图工具来生成一个阿Q的画像，看跟学生心目中想象的是不是一样的。如果不一样，学生可以再调整自己的描述，继续输入给AI，最终要生成一个和他心目中的形象最像的阿Q。“如果他能不断地用文字去描述阿Q的形象，那说明他对文章已经在进行比较深入的思考了。相比传统的课堂，只是让学生阅读一下经典，然后回答一下阿Q有几个特点、他的悲剧的原因是什么，显然要更好。”余胜泉认为，AI应该像一个支架，帮助学生向上攀爬，进入到知识的更深处。

人类学习要走向深度学习，按照教育元认知的理论，就是要了解我们大脑的潜力——人不是一个简单的知识容器，人还可以借助神经网络，思考自己的思考。当未来更多的信息、知识是由机器来生成后，人更要有能力思考机器的“思考”。

杭州云谷学校也是在上一轮教育创新大潮中创立的学校，因其背靠阿里巴巴的办学背景而受到关注。从ChatGPT发布后，这所学校的老师开始是自发，后来是有组织地探索起AI在教学中的应用。2024年12月初，我在杭州云谷学校参加了一场为期三天的学术周活动，这场活动的主题是“用AI解锁未来”。全国20多个省份的500多位老师聚在云谷学校，展开了对AI与教育关系的讨论。

老师们发现，AI给学校教育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个有用的教学工具，也是观念和方法的转变。比如数学教育中，中小学生过去花了大量的时间在做题上面，重复性的纸笔测，训练计算，训练解题速度。云谷学校的数学老师朱力告诉我，就拿计算能力来说，学数学肯定不能没有计算能力，它是一个很重要的思维过程，必要的训练还是需要。“除非我们真的达到了电影里‘贾维斯’（电影《钢铁侠》中的一个人工智能）的那种状态，但你如果要理性去判断‘贾维斯’提供的东西到底行不行，还是需要有一定的通过计算培养出来的逻辑能力和理性精神。”朱力说，但教计算这件事情今天怎么去看待，不同的理解教出来的结果完全不一样。“我们的理念需要更新，如果我们一直被动地等待教材更新，肯定赶不上这个时代。”

在语文教育中，常被人诟病的是大量的机械背诵和记忆的问题。而论记忆能力，大模型早已使人类望尘莫及。“如果背诵是为了讲话的时候能够跟人炫耀一下自己可以出口成章，引经据典，这在AI的时代意义不大了。但认知心理学家皮亚杰说过，所有的语言背后反映的其实是一种心理认知的模式。”从事了十几年语文教育的云谷学校初中语文教研组组长李明认为，如果背诵的目的是帮孩子在大脑里形成一个个的语言模块，将来他可以用这些模块进行自由的组合、转换，这样的背诵就是有意义的。“我们看很多大作家、大诗人，他们的文章、诗词经常会对古典诗词进行化用或者改用，这其实也是一种创造性思维，而这种创造性思维就在于对别人的语言的迭代和修改、加工。”所以李明即使要求学生去背诵，也是引导学生去体会语言背后的逻辑，去感受音韵的逻辑和背后表达的情感变化。

李明在语文阅读课上还曾将两篇作品——一篇是人类作家写的，一篇是AI模仿写的——放在一起让学生来进行比较，让他们分享这两篇作品各自有哪些好的地方，人类作家有哪些特殊的东西是AI替代不了的。这其实也是为了让孩子们反思人之为人的独特价值。

共情心和创造力：发现身体与情感的价值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不确定性。我开始工作的时候，触摸屏技术刚刚出现，那个年代的产品经理和交互设计师可能会花很多时间去研究触摸屏上一个点击的动作要怎么完成，比如要点多久、塌陷的厚度是多少，你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李薇薇曾在微软、苹果等公司的产品团队做人机交互项目。她现在还是一个7岁的孩子的妈妈。

《你好，旧时光》剧照

她感慨道：“现在世界变化的速度太快了，AI这个领域的变化就更快了，我们每天读paper都读不过来。我们应该怎么去拥抱这个世界的不确定性，这也是当下的孩子们要去学的。学校里面很多时候提供的是确定性的东西，你按照课本学，你就一定能通过考试，虽然分数可能有上下的波动，但基本上都还在主线上。可是在未来，你今天学的一个技术可能明天就被革新了，你怎么去适应，怎么去跟上变化，这是每个人都要去思考的。”

对于普通人来说，出路在哪里？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去年在国内出版了一本新书《智人之上》，探讨了人工智能技术将如何重塑人类社会的秩序。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赫拉利表示：“为了让人们对这样的未来做好准备，政府也需要改变他们教育小孩子的方式。21世纪教育的首要任务应该是增加心理的灵活性。在过去，是教育塑造人的身份，就像石头房子一样——有深厚的基础和坚固的墙壁。现在我们则需要建立像帐篷一样的人类身份——你可以轻松地折叠和移动。这可以帮助人们应对生活在如此快速变化的世界中所产生的情绪问题。”

《少年派》剧照

在过去的教育中，对知识积累的强调往往压过了对我们身体、情绪、情感的挖掘。机器以后也许也会有身体，有建立在传感器基础上的强大感知能力，但它们在可预见的时间里，似乎很难有人这样的情感体验。这种情感体验是人的局限性，可能导致人在决策时不是完全理性的，但在AI时代，它也构成了人的独特性和驱动力。

研究了一辈子人脑的中国科学院院士、神经科学研究所首任所长、中国科学院脑科学与智能技术卓越创新中心学术主任蒲慕明说，情感是人类这种高等灵长类动物独有的机制。我们人跟其他物种很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我们能够理解他人的心意，有感同身受的能力，这叫作共情心。“我认为我们人类现在缺少的也恰恰是这种共情心，因为对别人的苦难不关心，所以有大国之间的竞争，有战争冲突，有饥荒。”蒲慕明认为，共情心一种主要的来源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真实接触，“一个小孩子如果长期只跟机器玩，不跟人交流，他可能就没有办法演化出共情心”。他担心的是孩子们如果被AI和虚拟世界包裹着长大，可能就会成长为缺失共情力的一代人。

从教育的视角来看，余胜泉说，教育绝不仅仅是文本的交互，而是一种多模态的交互，需要身、情、意的参与。“我们有身体的差异，有情感，比如我跟你聊天时，我的手势、表情其实都是一种信息的传达。一个优秀教师一定是了解学习者的，他通过跟你打交道，可以知道你的特点，而我们跟大模型聊天，它其实并不真正了解你，包括你的知识结构、你的认知风格、你的社会阅历。它跟你只是一种知识性的对话。”他认为，儿童的成长绝不仅仅是知识的增长，它还是一种社会性的成长。一个人要参与到一个社会群体中去，从中逐步习得这个群体共同的情感和信念。

《青春派》剧照

在这样的语境中，学校的定位和意义也不再稳固。很多人的看法跟李明一样，觉得将来孩子的学习不一定要在学校这样一个固定的物理空间中进行，他们可以在家或者在其他地方，在任意时间学习。“那时候，学校可能更多的是一个提供社交训练的场所，人类在这里建立情感的能力，学习怎么去交朋友，怎么跟人合作。”

陈莹在上海市位育中学还有项工作是辅导一些学生科技创新社团和竞赛活动。她发现，学生们对新技术的接受速度有时候比老师快得多，他们注定是要成长于AI环境下的一代。要怎么去保留他们作为人的创造力，这是教育的最高目标。“孩子的创造力不是培养出来的，我们要想的是怎么不遏制学生的创造力，给他们更多的容错空间。”陈莹说，还有就是要给孩子更多的空余时间。“如果一个孩子所有的时间全部都被占得满满的，他没有时间去发呆、去想象，也就谈不上创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