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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烟台捞海肠,冒死和大海赌一把

2024-03-31 来源: 搜狐 原文链接 评论0条

文 | 罗晓兰

编辑 | 陶若谷

“大风真的可以刮来钱”

往前多走了一步,海水突然涨到脖子,男人赶紧往回撤,但踩不到底了。两米高的浪从头顶扑来,瞬间将他淹没。水往鼻子灌,他呛了几口水——泥汤裹着海粪,嘴里满是咸味和苦涩,他不敢吐,怕再呛到。

在烟台芝罘区的幸福十三村海域,2月22日中午2:00,天是灰的,海浪翻起发黑的海水,气温零下四五度,风力7~8级。拖网拽不动了,男人很快和发小撒了手。离岸边三四十米,他甩开手脚向外游,浪太大了,游5米要退3米。改成仰泳,捏住鼻子不让海水呛到。他感到了绝望。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拖海肠,不熟悉地形,也没提前了解,踩到了沟。海肠是季节性产物,像大几号的蚯蚓,埋在泥沙里,只有冬天连续刮大北风时,海浪像翻地一样卷起,低温下海肠活性低,不至于溜走,才会大批出现。因此,它一年只能捞几次,但没人知道海肠被冲到了哪里,海水浑浊,致富全凭运气。

好运和厄运的距离,只一步之遥。呛水的男人最终被救上来,躺在沙滩上,“累得跟面条一样”,他回忆。发小躺在不远处,一度失去意识,被送去医院。据不完全统计,这一天,同一片海域至少有8人溺水。

28岁的由业鹏赶到时,沙滩上停满了汽车、三轮车和电动车,有人喊,出事了。朋友江从泉坐在地上喘气,他刚救起一个老人,还没歇够,又有两个人漂在海面上。

由业鹏冲了下去,1.9米的个头,水位已到腋下。离捕捞者只有15米远,但他进不去,也呛了水,穿橘色胶衣的老人在浪里打转,已经失去意识。“先救活的。”由业鹏迅速做出判断,游向穿绿色胶衣的伙计。他和江从泉都是当地蛟龙救援队的,分属开发区和芝罘区。

江从泉这时也赶来,一人搀一条胳膊,将人往外拖。伙计已经不能说话,光往外吐水,被救之后,他语无伦次地说:我还年轻,我不想死。

2月22日的烟台海面 | 讲述者供图

橘色胶衣的老人没救过来。江从泉先前也拖出来一个,五六十岁,一百七八十斤,在水里基本没意识了,江从泉夹着他一只手游出来。当晚,传来老人去世的消息。“尽力了。”他和由业鹏互相宽慰。

亲眼目睹死亡,由业鹏连着两晚没睡好觉,同时也寒了心。母亲求他不要下水,因为听说“一个小时进去(被卷走)了4个”,他还是一转身走了。但救人时,很多人只顾捞自己的海肠,“就看那两个人在里面漂,该拖拖他们的,拖红眼了”。

当天恰逢农历正月十三,是胶东民俗中的“龙王生日”,烟台有渔灯节,要祭祀龙王和海神娘娘,祈求平安。但现实中人们说得更多的,是“风浪越大,鱼越贵”。

芝罘区蛟龙队成立不满两年,救过十几个拖海肠的人。队员以规劝为主,在海滩上用喇叭劝阻,常引起反感,被骂“咸吃萝卜淡操心”。他们关掉喇叭,下水去拦——不要再往里进了,有暗流。很多人不听,不在乎,有的人被救起来,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烟台人介绍,拖海肠是2022年火起来的。原本,这独属于老渔民的技能,他们在退潮后去赶海,凭借娴熟的技术获得大海的馈赠。不知是谁当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发现在大风天涨潮时,能捞到更多海肠——那一年冬天,很多人被封在家,刷到了抖音推送的“爆网”视频——满满一网海肠,泛着光,配上音乐《好运来》和字幕“大风真的可以刮来钱”,让后悔得彻夜失眠的人,第二天涌去了海边。

26岁的小杨就这样加入了。他什么装备都没有,穿的日常衣服,朋友们都说,得去啊,他就跟上了。开发区华安酒店附近的海滩上,夜如白昼,头灯照亮了沙滩,海滨路高楼上的居民,看到浅水处像升起了一片片发光的水母。停车场一直是满的,私家车溢到了路边,任由贴罚单。

小杨第一次下海,兴奋,完全不怕。他水性好,胶衣、头套和手套也陆续买到了,和朋友直接吃住在车上。每晚就睡几个小时,衣服湿了上车开暖风烘干,有朋友的家人做了饭送来。沙滩上像开庙会,支起很多小吃摊。

没有人觉得困,拖了这一网,心里只想“再干一网,再干一网”。其实是靠天吃饭,潮汐决定了一天只能拖两个小时。更是个体力活,一网耗费半小时,一个成年男人每天顶多拖两三回。但人的心思都在上面,周围人都在聊,今天什么风向,哪个地方捞到的几率高,什么地点可以抄底。

“一连三四天特别亢奋,无法言语的激动,怎么拖的,网多沉都不知道。”小杨的近视眼镜掉下来,被踩碎了一个镜片,他没管,继续拖。刚开始海肠价格高,带水的都80块一斤,小杨一网能捞一两万元。海肠拖上岸后,有人明抢,抓一把就跑,他顾不上去追。教他潜水的师父,一晚上就能卖五六万块,在那里待了八九天。

大海赌局

自2022年起,拖海肠成了烟台冬天的盛事,渔民专属APP“渔获”在市民中流行起来。冬天开始刮北风后,心痒的人一次次点开软件查询,潮汐、水温、风向、风力、浪高……都是要考虑的因素。

那时,一个工人看准了商机,在抖音上卖拖网,来询价的人刚开始很多。拖网形成了完整的生产链条,很快,他发现市场饱和了,涌现十几家店,打起价格战,很多人还学会了自制,他第二年就没了生意。

“大多数人都是为了赚钱,包括我,诱惑相对比较大。”溺水的男人叫陈旭,今年32岁,是全职奶爸,儿子一岁多。他以前修空气压缩机,周末要加班,却不发两倍工资,2022年他辞了职,刚好孩子出生了。

陈旭在抖音更新奶爸生活。

父母年纪大了,妻子做会计,工作比他稳定,娃就交给了他。长时间在家,他憋得抑郁,心情烦躁不愿理人。难得一天有空,他就下海潜水。自小在海边长大,他水性不错,从水底往上看,水面明晃晃的,什么都不用想,舒服。

第一次拖海肠是2023年小年夜了,兄弟开车来接他。但兄弟叫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一共有7个人,不会水的在岸边捡。干了一晚上,每人分了四五十斤,只够给亲友吃。

小杨也爱玩水,住在车上几天,捞到了海肠,大多送给亲戚朋友和项目上的人,剩下的赚个两三万。他的工作是开挖掘机,中专毕业后,先在一家做汽车转向系统的公司当技术员,干了5年多。公司效益变差,补助、加班费都砍掉了,还让员工把活儿带回家义务劳动,他和陈旭在同一年辞了职。

正赶上烟台的海肠热潮。拖网做得越来越大,原本是一个人用的改成两个人,尾巴也越来越长。“钱好赚的话,你是不是也会上瘾?!”陈旭去捞了一次就买了拖网。

一人用的普通网至少十五六斤,光海草也有20斤。但在命悬一线的时刻,有人舍不得扔掉拖网。2月22日下午,小杨也在幸福十三村拖海肠。远远的,他看见一个40多岁的男人浮在水面上,朝他招手。对方已经呛水,游不动了。小杨叫他把网扔了,他不舍得,里面有五六十斤海肠。小杨只得帮他拖网,扶着他往外走。

捞海肠的人都觉得救人是平常事。每一年都会发生溺水事件,有人说2022年冬天有七八个去世,有人说20多个,今年也有好几个,没人说得清。它们流传的广度和速度,不如那些更刺激人的金钱数额——没人觉得下一个溺水的会是自己。

今年,海里多了很多外地人,包括青岛和威海的。小杨救了一个大叔,听口音是县级市栖霞的,那里是山区,离海远,种果树。大叔走了两步一下浮起来,胶衣鼓得像气球,浮力太大,一个浪将他抽出好几米。刚下水时,小杨还提醒他,要把胶衣里的气放了,大叔没理。小杨将大叔救上来,帮他放了气,大叔说还想试试,又下去了。

胶衣,烟台话称为“皮衩”。蛟龙救援队的队员介绍,穿皮衩出意外时特别危险,浪一拍,气体压到上半身,头朝下腿朝上,站不起来一下就完了。出事的都是穿皮衩的。但皮衩只要一二百块,专业潜水衣几千块,大部分人不舍得买。

“一腚饥荒(债务),老婆孩子要吃饭,不拼命咋弄呀?”渔民张斌说,很多人空手套白狼,甚至不会水的都下海。他在抖音上科普如何穿救生衣,但很多人抱着侥幸心理,连五六十块的救生衣也不买。

去年2月14日,他在烟台开发区的金沙滩海域救起两个被海浪卷走的男人。《齐鲁晚报》报道了此事,另有一人“因溺水时间过久,抢救无效身亡”。而当天上午,政府部门出动50余人到现场劝离赶海聚集的人。

“就是一群赌徒以自身为饵,和海做赌博。”张斌说。他不屑于和那些莽撞下海的人为伍,但他心知肚明,捞海肠都是为了生活。

资产负债表

和烟台人接触,常听到的感叹就是,工资普遍三四千,房价却要上万,物价也高。尽管这座有蓬莱仙境美称的城市在各地房价收入对比中,已属幸福指数较高之列。但在中小微企业严重受损的过去三年,很多人开始清理自己的资产负债表。

以渔民张斌为例。他以前做工程生意,后来黄了,欠下140多万外债,转行当上渔民。除了赶海,平时给养殖户捕捞海参。

房贷30年,每月还3500块;自由职业,给自己买保险每月3000块;两个女儿,上幼儿园,一年两万块;债务还了五六年,还剩三四十万……这些具体的数字,让他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去海里“拼命”。不下海时,全家一起上街摆摊卖海货。

2022年冬天,他拖过最多的一次海肠,一网400多斤。也遇到过危险,去年踩过一次海沟,幸亏保护措施做得足,他把网一丢,慢慢游上了岸。

开挖掘机的小杨辞职后,跟着朋友转行干工程,很累,有时清晨五六点出门,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不好做,甲方都没钱了,小杨去年一年的工资被压了。他挤出时间干兼职,帮人开车,弄沙石,勉强凑够每月的房贷3800元。下个月他就要结婚了,彩礼几万块,但一套流程下来也要20万。

不久前,小杨又工作到晚上十一点多 | 讲述者供图

相较之下,拖海肠的性价比太高了。即使是潜水抽海肠,一条条找,收获也是打工的多倍。抽海肠要挑风平浪静时,水清了,潜到水底,用个类似打气筒的工具抽。小杨说,这个更考验技术,起初要跟老渔民拜师,学习辨认沙子上的洞哪些是海肠的,哪些洞里有肠,刚学时一天能抽两三斤就算厉害了。

小杨有个朋友,前年一起拖海肠认识的,没学历没技术,以前当库管员,月工资4000。他还没谈下对象,压力大,去年辞职,买了整套潜水装备专门抽海肠,也捡海参,“赚得比上班要多得多”。

陈旭也有个朋友,去年8月抽海肠,每天在水下两三个小时,能抽到三四十斤,“一个月能顶上班的一年”。陈旭不敢全职做,怕有风险。最近他在找工作,很迷茫,亲友都说哪个行业都不好找。溺水后,他在抖音发了视频,想做自媒体。但流量很快过去,他连着几晚直播,粉丝只有个位数。

亲眼看到遇难者,有心理阴影的由业鹏卖了拖网,从海边回来的第二天,就把所有“乱七八糟的”全都处理了。年前,他刚把工程师的工作辞了,准备转行当潜水教练,还考了潜水员证。因为这事,他有些犹豫了。

与此同时,今年的海肠越来越少,“一网一万”变得不常见,拖海肠的偶然性变大,不是每个海滩都会出,也不是每网都能捞到。多个讲述者提到,前年冬天的盛况,是天时地利人和——当地海洋局此前人工播撒的海肠苗繁衍的结果,这两年人们过度捕捞,连小海肠都不放过。人数反而没有变化,只是没有了“爆网”,分散在各个海域。

唯一没变的是海肠的昂贵。前年冬天,海肠的价格经历了过山车,从80块一斤降到100块三斤,今年回升到50到60一斤,利润仍旧可观。愈发激烈的竞争,将“赌徒”们推向了更深处。

2月22日,由业鹏在幸福十三村看到的两个飘浮的人,离岸边已有四五十米——二三十米是安全距离,再深点就站不稳了。年初的一个大风夜,凌晨3点多,有目击者在芝罘区的风车堡亲子乐园附近,看到一个拖海肠的人,走得很深,水到脖子处,“太贪了,走到第三道浪里边儿”。据这个目击者描述,那人后来被抬出来,周围人施救按压,但救护车赶到已是半小时后,没救过来。

由业鹏和江从泉在救绿色胶衣的小伙 | 讲述者供图

还有更多的不幸者,永远留在了海滩上。2月23日,消息传到了芝罘区的文化路农贸市场:一家水果摊的老板昨天拖海肠没了。前一天下午,他和父亲开车出去,别人还以为他是去进货。他40岁左右,留个光头,看起来有些凶,但周围店铺的人说,他其实心地好,会帮竞争对手处理存货。男人走后,留下妻子、老人、两个还在上学的孩子、房贷和年前进的20万货。

幸福村溺水事件4天后,北风又起,在开发区的马尔贝拉海域,人们继续拖海肠。蛟龙队的由业鹏又出勤了,劝人上岸,仍旧没人听,“海肠一上来就六亲不认”。海滩上密密麻麻的人,很多还是穿着橘黄色皮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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