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董路

董路觉得，不被了解，比了解他太多更好。

撰文丨胡婉滢

编辑丨张钦

3 月 23 日，苏州奥体中心附近的假日智选酒店，董路把一顶湖蓝色鸭舌帽扣在头上，走出房间。帽子上印着“足球小将”，标志被印得很大。采访结束了，他下楼独自靠着临街的电线杆抽烟。

做了好几十年的媒体人，他很清楚采访的流程，收放自如，结束对话后，他立刻抽身离去。

同一天，奥体中心会举办陈楚生的演唱会，很多歌迷选择和董路住在同一个酒店，一张张兴奋的面孔笑着从董路身边走过。他话很少，情绪不总是很高。身边的人总结说，董路性格“孤僻”，和网上的形象差别很大。

见到他之前，只看直播和网上的资料猜测，这个英文名叫“尼古拉斯·董”的男人会有一米八的身高和宽厚的肩膀。现实里，他身高一米七五左右，整张脸、整个人都是圆润的线条，戴着一副无镜片的黑色粗框眼镜。

这让人难免觉得他在网上的形象有“演”的成分。

网上的董路，支持“教练李铁”，被网友调侃他们成立了“铁路公司”；跟郭德纲成为朋友，最后无理由地闹掰；把林梦鸽骂哭；说柴静是“陪老男人喝酒”的。他招来的争议很多。

平时的寡言像是为“憋个大的”做准备，董路的情绪和思路变得很快。

就像他突然离开十几年的主持人岗位，做起了业余教练，创办“中国足球小将”，把它做成抖音话题浏览量 20.6 亿的 IP 。一些小球员被关注，得以留洋、留在清华附中、入选“国少队”。

“我就要做得跟别人不一样。做什么都比别人快、比别人好。”他评价自己每一段生涯选择时，都会把这个句话加在里面。

对青训，也一样。

“中国足球小将”，这个民间青少年低龄化足球  IP  ，是“ 2034 杯” U12 比赛的主角。这场为 12 岁球员举行的足球毕业典礼，抖音账号有 17.8 万粉丝。足以让一个业余教练逐渐膨胀。

“我没有想当职业教练，就像我弹琴唱歌但我没想当歌手。当教练不是我的职业梦想，是我的兴趣。我根本没有任何考证的想法，它不耽误我带队比赛，去赢球。”

没有教练证，董路成为“中国足球小将”教练后，质疑越来越多。他引发的争议围绕着“青训”展开，“青训”关乎中国足球的希望，这个行业的人难免都想说一嘴。

有人质疑他带队比赛的打法，有人质疑他的一些“激进”表达。

看法总是很两极，拥趸或强烈的反对者。董路的言行对十年来没太大变化的足球青训而言，就像是把一颗点着的鞭炮丢进一个易拉罐。

流量在董路心里是个很“拧巴”的存在：他需要流量宣传“中国足球小将”，又坚持自己说的话都是“不迎合大众”的、没法让大部分网友满意的。

他逐渐分裂出两种互联网人格，一种是极力摆脱争议、一种是不忌惮成为舆论中心。付费直播间里，他冷静分析赛事，说自己正在“跟足协冷静交谈”并“取得了不错的进展”；免费直播间里，他说自己“穿越回古代发明蹴鞠”。

然而，这个站在争议中心的人，在青训领域做的事，只不过是办了一个新的青少年赛事，让一部分有实力的小球员被看见而已。

第一次见到董路是在“中国足球小将”对阵“日本 FC ALONZA” 的2034 杯 （ U12 ）比赛当天。后者是一支 2016 年成立的新球队，去年日本全国 U12 大赛的亚军。

地接辉子满头是汗——他是“小将”刘凯源的爸爸——带我们往董路的房间走。酒店走廊很窄，两三个人就显得拥挤。电梯口沙发上交谈的、刚从董路房间出来的、在门口等着见董路的人，塞满了走廊。

董路提前几天到了苏州，为了参加赛前集训。

之所以命名为 “2034 杯”，是因为董路期待在 2034 年世界杯，看到 2009-2010 年生的中国球员能出现在赛场。踢“ 2034 杯”的这群孩子，被叫做“中国足球小将”。

“中国足球小将”的队员们会通过自荐、推荐、比赛考核等各种渠道加入队伍。组成年龄段从 9 岁到 15 岁，不同年龄段进行不同类型的比赛和训练。

传统青训的选人环节是很少公开的，“中国足球小将”的线上、线下选人都会直播。

董路的团队拿到球员视频后，会给小球员的表现打分。团队会先问合格小球员的加入意愿，如果小球员同意，就正式发出入队邀请函。来参加“2034 杯”比赛，董路会包食宿、包路费。

团队里还有一名在职球探。吴球探从英国球探组织结束学习之后，就一直跟着董路。他之前是做小生意的，因为儿子踢球，开始学球探知识。学习结束后，他发现国内没有相应岗位，正好董路需要一名球探，他就入职了。

董路称，“中国足球小将”的选人方式为“一切随缘”。

之前一位入选的小球员，是分赛区比赛的观众。他到场边找到董路，问自己能不能加入，董路直接给了他一件球衣，让他上场去踢。最终被选中加入队伍。

“中国足球小将”的孩子们不叫董路“教练”，给他发消息时叫他“干爹”。

12 岁通常是小球员职业生涯的分水岭，之后还会不会继续踢球，取决于很多客观条件：课业压力、家长对训练成本的接受度、指定初中的学籍等等。

“中国足球小将”和“ 2034 杯”目前无法保证一个小球员 12 岁之后还是能走上职业道路，它只是让比赛成为一个“平台”。

不在大城市踢球的孩子，比赛机会少，只跟国内对手比赛，没办法提高水平。成为“中国足球小将”，非一线城市梯队的小球员，多了一种被发掘、走上职业轨道的方式。

全国踢球的孩子太多，一场比赛的上场球员数量有限，机会难得，有些小球员觉得能加入“中国足球小将”，是对自己实力的肯定。经历分赛区的层层选拔，最终成为正式队员，也能被更多人认识、看见。

推开董路房门，一位足球小将的家长刚结束跟他的谈话，董路起身送走他，准备迎接我们。

一间普通大床房，桌上白色手机支架放着他直播用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直播关闭页面。董路每次出差，就会从出家门的那一刻开始直播，关掉直播他就去见人或开会，结束后继续直播，如果当天有比赛，赛前他会直播小球员的准备会，赛后他会一直复盘战况到凌晨三点，第二天重复这样的日程。一场直播四五千人，最多的时候能有八千人。

候机、候车、下馆子、吃外卖都要播，董路的妻子不用查岗，通过直播就知道他在哪、在干嘛。

董路的直播方式近乎《楚门的世界》，小将们也有了大批“养成系”球迷。抖音“中国足球小将”话题热度，会随着董路直播，继续增长。留洋、留在清华附中、入选“国少队”的“小将”队员也继续增加话题的热度。

“坦白说，没有教练证是我的光荣。我没想过考教练证，官方举办的青超比赛我都没资格有画面。但我五年来带队全胜。”在给“中国足球小将”的赛前动员会上，董路播放自己做的课件，安排场上战术、队形布局，结尾署名“中年足球爱好者”。

带队青少年比赛的董路是“业余教练”，他享受的是当教练的感觉。做“中国足球小将”之前，董路就开始用业余时间，给业余球队当“业余教练”。

2014 年 6 月董路发布了一条微博，说想做一支业余球队的“主教练”。两周后，北航可靠性与系统工程学院的研究生王坤，给董路微博后台发了私信，让他来指导研究生联赛，董路直接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回了过去。

“专业叫可靠性与系统工程，其实一点不可靠，也不系统，每次比赛都是倒第一、倒第二。”当年北航，一共 17 支男足球队，董路带的这支是濒临“被退赛”的第 17 支。学校在收集报名的时候希望他们最好别参加，全校 16 个队伍正好可以分四组。

那年比赛，球队意外地一路进了决赛，获得了亚军。冠军是留学生学院，队员来自非洲。

学院发了喜报，院长亲自接见董路。成年业余足球队纪录片《约战西班牙》，版权卖出一百万，成片豆瓣评分到了 9.0 。

乌尔肯和一位咪咕解说，都是当初北科大启航大学生足球队的队员。乌尔肯现在是“小将”的助理教练。

成人业余队的好成绩，让董路在做教练这件事上获得了极大的成就感。不过，这段带队经历以成年人的斗殴、酗酒和复杂人际关系结束。

2015 年，董路继续以业余教练身份带队。“百队杯”场上，董路带队的启航  U14  青少年队击败了北京体校队，拿了冠军。“百队杯”是 1984 年开始的民间青少年足球比赛， 2024 年“百队杯”报名队伍已经达到了上千支。

业余教练做得还算顺利，让董路对教练身份的期待愈发高涨。

“我现在有房、有存款、有车、有老婆孩子，我就想做点别人做不了的事情。青训多少人都在做，别人干不成的事情我干成了。成了就是名垂千古，不成了.....嗨呀。”董路低下头，思考半天，没有给出答案。

“我做这件事的目的，就为了俩字儿：牛 X 。”

董路的野心并不能担起培养职业球员的重任，“2034 杯”有解决不了的硬伤。通过 “2034 杯”选上来的“中国足球小将”，最终还要回到学校封闭的训练场和正式梯队，这个在固定方式下运转的“梯队传送带”，没有因为董路产生任何改变。不过这也不是他能改变的。

之前 09-10 年龄段的小球员，在北京清华附中训练。09 队一共 20 个人，有 3 个人现在已经踢进职业梯队，还有 5 个准备或者已经去了西班牙。“ 2019 年到 2022 年，我每天往返 80 公里，带队训练了三年。”

现在，董路的青训，没有训练的部分。

他和清华附中的矛盾，让董路失去了北京的训练场地。

2018 年，董路想在北京给小球员们找一个可以提供学籍又能长期训练的场地，清华附中决定合作，派人跟队一年了解这支队伍。最终董路和清华附中签署了一份协议：清华附中作为甲方提供训练场，董路作为乙方有训练场的使用权。董路和高洪波的关系一直很紧张，高洪波还是国家队教练的时候就被董路骂过。当时，高洪波是北京市足协副主席。

小球员们在清华训练期间成绩不错，为了填补训练成本，董路按照往常继续直播、办比赛、卖直播间门票、拉赞助。一切看似向好发展，反对者在这时把董路举报到了北京足协，说他“牟取私利”，这让董路跟北京足协积压的旧账被一并翻了上来。

借用清华附中的场地后，董路不能以教练的身份出现在清华附中的训练场，比赛转播画面里没有他，部分 09 “小将”即将转交给清华附中的时候，他也不能去道别。

董路开直播骂高洪波“狗眼看人低”，最终 09 “小将”被迫解散。其中一半选择不放弃学籍，留在清华附中踢球，另外一半则选择随队“流浪”。

“现在 14 、 15 的小将平时都在自己的城市训练，在国内或者出国比赛的时候才集中起来。他们不用听我的，听他们教练的。我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增强自信，至于战术指导，在中国谁也不服谁，不重要。我只在比赛的时候教他们怎么打比赛。”

“谁说比赛不是一种训练？”董路这么说。

也不是所有与足协有关的人都与董路交恶，也有人愿意帮他。

李毅是董路在苏州的贵人。在苏州当地做了很多年青训。他帮董路向苏州足协申请了固定场地，让“流浪”小将们有了“新家”。除了李毅，还有毛剑卿、武磊、杨旭，和一个辽宁体育局局长，都帮过董路。

“2034 杯”小将对阵日本 U12 队伍当天，李毅作为“二零三四杯体育发展（苏州）有限公司”总经理出现在场边，赛后给冲上来的孩子签名。他拒绝被采访：“网上说的都是对的，你们自己去查吧。”随后拿起手机转身离去。

做国安跟队记者和电视台解说的时候，他写了一本书叫《绿茵场边的眼睛》。这本书没有带来狂热的粉丝，但作为电视节目主持人董路，他出去打车司机会不要钱，吃饭会收到隔壁桌送的啤酒。那是董路眼里的“人生最辉煌”。

董路曾有过十二、三年远离足球，做综合型节目主持人。

2006 年世界杯，还是宽频博客和土豆网的时代，董路跟几个朋友开始尝试做视频解说世界杯。因为形式新颖，有品牌给他们赞助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六万块钱。

好多电视台也在世界杯后找到董路，其中包括浙江电视台。他开始不止当解说，最多的时候，他是北京五个频道的节目主持人。

一个礼拜七天，五天的黄金档八点，都是他上电视。他采访张国立、赵本山、那英，军事、综艺、人物访谈、财经什么类型都做。

但他最终还是离开了电视。

董路在直播里讲过自己被上海电视节封杀的全过程。那届上海电视节给他颁发了“最佳新锐奖”，对于入行做了十二年主持人的董路来说，如果还是个新锐，等同于“打脸”。他在发表获奖感言时表达不服：“奖杯的意义是女儿又多了一个玩具。”当晚还有其他几位资历较深的主持人，和董路领了同一个奖。上海广电当场把电话打到了北京电视台，第二天董路就被劝退了。

“劝退”不是“开除”，他不是北京电视台的正式员工。

董路不是一个能在条框里呆住的人，他是习惯拽着自己裤脚，盘腿随意坐下接受采访的人，会随手把玻璃杯当成烟灰缸的人。

“庞龙靠《两只蝴蝶》赚了一个亿，杨臣刚靠《老鼠爱大米》赚大几千万，这是大众评选出来的东西，“滑板鞋”都能火成那样。说球我说不到数一数二，因为评判的标准是中国球迷，以他们的认知，我就做不到被大众接纳，更别谈什么第一。”

“评论员是口贩子，口贩子是玩嘴的，虽然说这东西是我特长，但我既然做不到顶尖，也没有什么真正的人生价值和意义。我不能一辈子就玩嘴，我也不想迎合。足球评论员再火，也是依附于比赛，比赛不是你创造的，只是你解说的。”

“被大部分人接纳”是电视台的标准，想要靠表达获得突破，除非董路自己再造个电视台。

他也真的给自己造了一个。

董路把自己入驻新浪博客的时间线，跟徐静蕾、潘石屹、韩寒这些人拉在一起。入驻博客后，他几乎天天写文章、发图片，包括化妆间自拍。三十岁的董路在博客里看起来有点伤春悲秋的“敏感”。他总写破碎的爱情、紧张的经历、对于自己长相的自嘲。玩博客时，他就已经谁都敢骂了。

2009 年董路发了第一条微博：虽然我们收入很微薄，但是我们可以每天写微博。好的时候，一条微博广告董路能赚 8 万块钱。一个粉丝为了他把 V+ 会员直接办到 2050 年，董路笑称：自己可能都活不到那时候。

董路对于新的媒介很敏感，抖音出现了，他也找到了新的表达平台。“现在什么网络环境？我为了迎合老百姓就跟他们骂、跟他们夸吗？那我抖音粉丝不可能只有 200 多万。”

抖音跟董路属于相见恨晚，这是真正称得上“董路电视台”的地方。从配音视频开始，一点点做上直播。这次他彻底把想说的都说出来了，也做了好几个“频道”：付费直播、“中国足球小将”新闻、吉他弹唱、曲艺杂谈和带货广告。

之前在解说席，董路会因为直播睡着被罚款，事后自己写文章道歉解释。现在脱离解说席，他可以随便模仿韩国教练夹着嗓子说话，还能以“卡”字开头，自顾自接龙五分钟——卡戴珊、卡萨布兰卡这种八杆子打不着的词，会从董路嘴里同时冒出。凌晨的直播间，可以看到董路突然离开座位，开门大声祝妻子“生日快乐”。

董路在苏州住的酒店，桌面凌乱，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很少，基本都是直播间里的商品：十九块九的充电宝、吃起来口感像“拔根”一样的鱿鱼丝、还有一壶冲好的辉子茶。唯一属于董路自己的就是几条中华烟，两天里烟已经被抽了半条。从苏州回到北京家里的接风第一顿，董路妻子给他做了直播间里卖的烤肉，锅是烤肉链接里配套的那口。

“你等采访完我以后，我跟你们连麦，回去自己建号带货。”

当直播间按下暂停键，直播时长、互动数量、观众人数等等就都会变成几个数据，最终呈现在他谈合作的方案里。董路在意资本和有更大的力量，是否愿意跟他站在一起。

“以前我觉得单打独斗就够，现在我觉得再好的战士也得有子弹。你得有品牌合作，办赛得有政府。以前我能我行我素，现在需要努力争取品牌支持。”

第一次接受采访那天，董路穿着“足球小将” T 恤，一条灰色华夫饼格运动裤，老北京布鞋配白袜。第二次采访，他换了件 T 恤，淘宝买的。他家里没有单独的衣帽间，夫妻俩的衣服跟孩子的玩具挤在一起。他尝试穿过贵衣服，董路妻子出去旅游，给他买过一件六千块钱的名牌 T 恤，董路穿着上了直播间，弹幕有人说他“赚了大钱”。

董路的直播间里，前半段说球，后半段带货，偶尔穿插吉他弹唱。他能给每个商品讲一大段故事。带货过程不会持续太久，董路的注意力就会被留言分散，开始说起别的话题。

董路直播的题材非常广，采访过后，他在直播间里说了很多接受采访时自己没能讲全的回答。采访他有很大的难度，你稿子还没出来，他已经帮你透出去了一大半。接下来写什么，还得从他直播里找答案，他会讲着讲着，突然说起哪个小将进了国少队、带货赚了多少多少钱。

现在董路也不是什么都会往外说，有时也会思考好答案，或者现琢磨出点新的想法，去弥补自己之前思考的漏洞。粉丝和流量越来越多，更有名气和流量的人都可能出现在他直播里，他会故意说些正面的话，为了他想获得的信任。他在付费直播里说“我正在跟足协交流，取得了不错的进展”，转头在免费直播中说“我凭什么告诉你我跟足协说了什么”。

就像他跟球员连麦，不管对方是否委婉拒绝做教练的邀请，他都不会让任何人下不来台。

归他管的电视台，有董路自己的规矩。

董路倚仗着流量，从投资人那获得了第一桶金。乐播足球成立，这是“启航星（北京）足校俱乐部”被注销之后，董路第一个有合伙人也有正经投资的体育内容公司。

郭盛斌是董路的合伙人，在 4A 广告公司做到 AD （客户总监）然后离开，带着传统营销思路出来创业。跟董路一样，郭盛斌对自己之前的行业有些失望，觉得“ 2016 年广告就要‘完了’。“公司里全是港澳台高层，到了一定级别你也升不上去。”

“2016 年春节前，投资人因为之前的项目关注到我，旧项目卖掉了。我觉得自媒体内容公司是个风口， VC （风险投资机构） 说他们在关注文娱，我就决定做体育，做足球。天使投资人给我的建议是，一个职业经理人加一个大 V 的模式，互联网文娱基本上都是这样的搭配。”郭盛斌不想通过别人介绍认识董路，显得不真诚，他决定自己给董路发微博私信，求合作。

“大概 3 月 24 或者 26 号，夜里 10 点，他从乐视体育解说完中超，我俩在亚运村旁边的一家咖啡厅见了面。我说了我的想法，他还帮我修正了一下方向。我只想做足球自媒体，他觉得想做教学。线上教学终究只能学到皮毛，毕竟没有场地，当时也有了类似‘豌豆’这样的平台，教篮球、瑜伽。后来他也根据自己的风格，改成了偏娱乐内容的方向。”第一次见面结束，两个人就定下了合伙开公司的事情。

除了董路自己的大 IP ，公司还有其他的节目，男女主播解说球赛、足球科普、观赛活动。这些都需要用董路宣传引流。

三月郭盛斌启动重新融资，六月公司就开起来了。第一轮融资，乐播足球拿到了几百万。钱很快就“烧”光了。节目没什么起色，天眼查上还能查到“乐播足球西班牙超级杯 8 天 7 晚”的“服务合同纠纷裁判文书”，一共三封，都是“球迷观赛活动申请退款未果”的上诉。

董路解释乐播足球最初失败的原因：“这个公司最开始我都没怎么管，这东西（乐播足球的节目）到最后都没有自主版权，找男女主播来解说五大联赛，没有人看。”

没版权让董路下意识地警惕。他在没转播权的电视台做过解说，闷热大楼里是随处可见的慌乱：从别处借来的天线信号、播出总比别人慢半拍的赛场、演播厅里到处乱跑的导播、还有苍蝇会精准落在鼻尖上的厕所。

“我最后（跟郭盛斌）说公司得做减法，最后一梭子子弹就是剩下的这三四十万，要打在青训上。”

“谁都没想到他彻底爱上了当教练。他的思维谁也跟不上，会半夜突然给你打电话，说自己有个好想法，很认真，之后的事情都会按照这个突然的决定进行，大家就跟着他摸石头过河。”郭盛斌说话总是淡淡的，有一种大风大浪后学会掌舵的感觉。

现在的“2034 杯”有独立版权，董路可以基于版权做战术分析、比赛集锦、幕后故事，这些内容都是他的独家。“乐播足球小将”也成了 “ 2034 杯”公司注册的商标。

因为商标，郭盛斌被请到了北京市市场管理局，有人举报他们用“中国足球小将” IP 进行营销。郭盛斌做了一个完整的 PPT 去市场监督管理局解释：他们没有把“中国足球小将”商业化，只是用作球队的名字。

“日本的‘足球小将’已经注册了商标，不能被重新注册，再加上‘中国’两个字，就彻底成了不能注册。我们的‘足球小将’商标全名叫‘乐播足球小将‘，‘中国足球小将’只是一个 IP 称号。”郭盛斌摊开双手，上下挥动。

乐播足球想要继续运营，总要解决这些因董路而来的突发情况。“我刚找他的时候他就有争议，只是没现在这么大而已。”

疫情几年里，乐播足球在全国办赛。哪里的足协欢迎，审查允许，他们就去哪里办。

2019 年开始，乐播足球进行了人员架构调整。先裁掉了公司的签约主播，从 MCN 转型。接着疫情期间，公司缩减成本，进行了二次裁员。直到 2023 年，“2034 杯”在苏州正式安家，公司人员结构才稳定。乐播足球剩下的大部分员工，随公司转移到苏州。财务、商务还有董路，七八个人留在北京，郭盛斌负责管理北京办公室的业务。

“那段时间公司举办赛事，员工基本上几个月都回不了家。作为北漂，在北京和在苏州都一样，干脆就让公司剩下的人跟着球队去苏州，帮 ‘2034 杯’做事情。”

加上教练，现在的乐播足球在网上可查的社保挂靠关系，总共就 14 个人。

乐播足球会让习惯流程化办公的人，感到不够规整。董路对于组建团队有自己的标准，身边熟人和部分社会招聘来的人，组成了现在的乐播足球和“ 2034 杯”。郭盛斌给这种情况定义为“业务情况和互联网公司不一样，不能按现代化企业的模式去招聘”。

班尼是随队驻扎在苏州的乐播足球员工，负责整个“2034 杯”赛事的执行工作。班尼得在赛前跑下看台安排外包摄像，赛中跑回解说台做解说。比赛开始后，解说台周围总会被一群小观众围住，偶尔还有几个激动的小观众在他身边抢话，报上自己的住址跟幼儿园。

“预期只有 1 万人到场的比赛，最终到场了4 万人，完全超出了安保的承受能力，连我们自己都没想到能有这样的效果。”这是乐播足球员工对  2023  年长沙“ 58 同城杯”足球小将  U12  国际邀请赛最深的印象。

苏州奥英足球俱乐部的日本教练帮董路联系球队，请来 12 名队员参与比赛。奥英足球俱乐部的实控人也是“ 二零三四杯体育发展（苏州）有限公司”的合伙人李毅。

除了负责商务合作，郭盛斌也会经手董路和“小将”的合同。

留在北京乐播足球的员工说，公司现在靠赛事赚钱，一场比赛如果成本在 60 到 70 万，最终公司到手能赚 10 万。这  10  万会投入到公司运营和下一场比赛里去。其他的钱就看郭盛斌能跑来多少合作。他们会用董路积累下来的话题标签、流量数据，给需要线上曝光的客户提案，提案内容也是类似：商场里做 3V3 足球快闪，带话题在自媒体传播。客户买下项目，乐播足球可以赚执行的钱。

这家公司除了“编内”人员，还有“编外”工作人员。辉子是跟在董路身边的小将家长，靠董路的流量也做起了直播，主要是卖茶叶，也会找些零食和生活用品挂在董路直播间的“小黄车”里。

“跟辉子打电话之前，我都要抽根烟冷静一下。”郭盛斌说。“小将”们在苏州训练、比赛需要地接，日常训练后需要有人做饭，这些细碎的事情辉子也会接过来。董路不给辉子发工资，比起领工资，辉子更想要资源。

辉子只有小学文凭，完全不懂足球，和足球扯上关系是因为儿子刘凯源。“我儿子选拔了 4 次，就想来董路老师这个队，最后就被选上了。全听儿子的，他自己决定。我们一家跟着他到处跑。”刘凯源就是当初放弃清华附中学籍，决定随队“流浪”的其中一个小将。

3 月 23 日夜里，董路直播公布了刘凯源进入国字号梯队并即将去西班牙留洋的消息。第二天，辉子说“之后孩子的妈妈会跟着他去西班牙，我继续在国内带另外两个孩子。”说完，他挠了挠后脖颈，掐灭了一根烟，快速走出酒店会议室，赶着 10 点半去叫董路起床。

董路不常看手机管公司的事情，有些信息他也来不及回。他也说自己不常管钱的事，员工每个星期约个固定时间跟他汇报就行。“小钱我签个字就过了，大钱再商量。但是基本不怎么看。”董路说的小钱是 10 来万。

“我有时候都想把自己的股权给出去，卖一卖，让他们给我开工资，我就专心做‘中国足球小将’教练。”

“为了带 09 队打青超四强决赛，世界杯两个平台 380 万的解说邀约我给拒了。我跟我老婆说，这些钱我不赚了。我带队五年，决赛赛场上他们踢比赛，我去解说，这五年心血不白费了吗？”

如果被说直播带货赚钱，董路会生气。

“直播带货我一天就只能赚个五六百、六七百，大概就这么少。我卖 8000 块钱，佣金也就 20% ，到手 1000 ，抖音再扣点。再说我一天也卖不上七八千啊？”

“一场赛后评论国足的付费直播我能赚 26000 ，抖音拿走我 30% ，这些钱该交税的交税，这是实打实的钱，我要想带货，我整场直播都带货！我带货的时间跟直播比是 100 比 1 ！”

董路带货的品牌里，有小将家长自己家做的米线、茶叶。还有一些赞助商品牌，董路用带货表示感谢。

“我直播间卖的烤肠赞助了我们 15 万。”连直播间的角力士蛋卷都是他的赞助商。

3 月 22 日，董路带着 #新加坡队长竟是房产中介# 的话题标签，发了一条微博：其实在中国，也有一位曾带队击败过阿根廷河床、德国多特蒙德、荷兰费燕（耶）诺德、英格兰利物浦、西班牙马德里竞技的青训“教练”，平日是“带货主播”。“这是自嘲。”董路在接受采访时这么解释，但被别人代入“带货主播”的身份是种冒犯。

3 月苏州“2034 杯”现场，“中国足球小将”连续两场用碾压式的比分，赢了日本全国小学生足球大会亚军——来自爱知县的 FC ALONZA 。比赛结束后，董路像块磁铁掉进铁屑，球迷一层层得涌到场边围住他，手里拿着围巾和印着“足球小将”的帽子，站在看台的支持者们高喊“董路！牛X！”，保安不得不出来维持现场秩序。

比赛开始前，苏州政府、体育局、足协、 12315 “消费者投诉举报专线”收到 30 多条举报。日本球员和教练旅游签证不能踢商业赛、未成年参与直播、“中国足球小将”用名字中的“中国”字眼营销、这群孩子不能代表“中国”。

举报董路的人很关注他的动向，“中国足球小将”的消息基本只从董路的微博和直播间里流出来。

比赛结束，辉子在自己抖音上发布了赛后和日本球队的聚餐视频。董路请所有参与比赛的教练、队员、工作人员一起吃海底捞，日本小球员走到董路面前敬“酒”。

董路在直播里说这次是个好结局。日本教练在比赛时当面跟他说：明年自己队员个子长高一定可以赢回一局。董路没有跟日本教练当面理论。现在，董路不会轻易地撕下脸皮。

除非忍不住。

董路的粉丝分三大类：球迷、同行、小将家长。这三组人，清晰地分成了两种“极端”，情绪都很饱满，没有看热闹的中立地带。捧董路的会捐钱、跟队助威。恨董路的会举报、打进粉丝人群里挖“黑料”。

骂他的人被统称为“黑子”。“黑子”的根据地被董路叫做“阴间九宫格”，是用来骂他的抖音直播间。

每晚董路开播，会像一场体育比赛，有好几个不同的解说频道：董路在自己直播间跟杨旭或者毛剑卿连麦聊青训，“中国足球小将”的球迷在另一个直播间连线评价小将比赛表现和亮眼球员，“黑子”们再单开一个九宫格连麦，骂前面两拨人。

“你点进他们主页看，都是干什么的？卖五金的、打猪草、割猪食的，都骂我。“阴间九宫格”造谣我嫖娼、收钱，还有人给我跟李铁起名叫‘铁路公司’。我现在赢了 5 个官司，手里还有 4 个诽谤的诉讼。之前的基本上打赢了，我打官司很简单，给律师 5000 块钱律师费。”董路觉得自己不屑于跟“黑子”较劲。

“之前还有一场赢了的官司，被判定为‘互殴’。那天因为我跟他们对骂，我骂他‘杂碎’、‘唐氏综合征’，他把我也举报了。最后判定我俩互相赔礼道歉，互相赔一万块钱。两边就这么抵消了。”

微博上有一个叫做“比利时笔者”的人，“比利时笔者”这个外号是董路给他起的，他用来当了微博名。这个人写文字骂董路很多年，被董路起诉到了正在上班的公司。

“中国足球小将”车友队是从董路做解说员起就跟在董路身边的拥护者。

“车友队”是“中国足球小将”的球迷会。“车友队”的球迷会每个月每人向“足球小将捐款” 100 到 200 元，用作小将去西班牙比赛的旅费和孩子们比赛期间的杂费。车友队会跟着每场比赛到场应援，他们有自己的应援歌、口号，还会在看完比赛后聚餐，唱给小将写的原创歌曲。“中国足球小将”对于他们来说“是代表中国足球的希望”。

车友队每天不定时直播，直播间背景里的LED 屏幕，滚动播放“车友助威团，助你有出息”字样。

像辉子这样紧跟着董路的家长，还有个邝兆雷爸爸。他会在抖音卖小邝西班牙踢球的直播门票。去西班牙的家长和孩子，总要有个谋生的办法，跟在董路身边成为“网红”是其中一个选择。董路在西班牙观赛期间，会在直播间跟邝兆雷爸爸连麦，让常看直播的人知道他的存在。

苏州的比赛， 68 块钱一张的比赛门票，来了不少非月票的散客：驱车 50 公里到苏州看比赛的常州球迷、带董路同款蓝色帽子的直播间粉丝，有人在现场看比赛，手机还打开在抖音直播界面，听班尼的解说。

董路用庞大的流量，运转着 4 家公司。骂他的人依然很多，从“中国足球小将”留洋或进入梯队的球员，也在变多。“目前没有任何组织、机构过来约束我不能说什么。赢了我受夸奖，输了屎盆子都是我的。我非（要）当教练，能当教练的能承受我的压力吗？”

“如果董路有一天不干了，你们怎么办？”郭盛斌说：“现在是董路对做教练有热情，愿意带。虽然公司目前对董路依赖性很高，但也不只是靠这一个人。没有了董路，公司失去的流量和空缺的体育类博主角色，总要想办法补上。”至于下一个有“教练梦”，又有流量的“董路”是谁，郭盛斌也不知道。

董路每天的日程可以用极限来形容。

最后一次见面，董路赶着晚上去解说，不停拿起手机看时间。前一天凌晨，去国外踢球的孩子刚在机场落地，他拿起手机，给我们翻看自己凌晨回复小将的微信聊天记录，说：“你们既然花了时间，就写好。我希望你们的结尾是‘我现在的作息时间是西班牙时间，每天凌晨两三点接收留洋球员的视频，凌晨五点睡觉。’现在不理解我没关系，花点时间慢慢理解吧。”

说完，他放下手机、锁屏，站到了客厅窗前，看向窗外，往嘴里送了一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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